短暫的春節團聚,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鏖戰。
1984年的春節,他隻在家待了短短三天。
除夕夜的餃子剛下肚,年初一給族中長輩磕完頭,年初二一早,他就坐不住了。
鄉裡春節要安排人值班,更重要的是,開春三月份的自考迫在眉睫,還有《國民經濟計劃原理》和《工業經濟管理》兩座大山等著他去攀爬。
他把自己關在自家那間低矮的西廂房裡,窗欞上還貼著紅豔豔的窗花,炕桌上卻堆滿了書籍和筆記。
門外是孩子的嬉鬨聲、鄰居拜年的寒暄聲、偶爾炸響的零星鞭炮聲,構成一個喧鬨而溫暖的河西年的背景。
.他強迫自己盯著書本上那些抽象的術語和圖表。
孩子的笑聲由遠及近,拍打著薄薄的房門:
“爹!爹!出來放炮仗!”他喉嚨發緊,沒有應聲。
妻子溫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乖,爹在看書,給咱家掙大前程呢,彆吵爹。”
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腳步聲踢踢踏踏地遠去了。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聲音。
一種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撞進眼眶。
他慌忙低下頭,一滴滾燙的液體失控地落下,“啪嗒”一聲,正正砸在攤開的《工業經濟管理》教材上。
“成本核算”四個鉛印的黑字,瞬間被暈染開一片模糊的水痕,墨跡在淚水裡微微洇開。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出一絲抽泣,生怕驚動了門外那個為他扛起整個世界的女人。
那滴淚砸開的,哪裡是書頁?
分明是橫亙在河東河西之間,那條洶湧的、名為現實的河。
默持守——故園家累的無聲擔當。
同一場風雪,席卷著南三河兩岸。
河西,姬家那座低矮的農家小院,在1984年深冬的暮色中更顯單薄。
煤油燈芯被昊佳英挑得亮了些,昏黃的光暈在糊著舊報紙的土牆上晃動,勉強照亮她懷裡燒得小臉通紅的孩子。
她用嘴唇試了試勺子裡湯藥的溫度,小心地喂進孩子嘴裡。
藥汁苦澀,孩子扭著頭抗拒地哭起來,嘶啞的哭聲在寒冷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揪心。
“咳咳…咳咳咳……”
一陣拉風箱般急促猛烈的咳嗽聲從裡屋傳來,撕扯著夜的寂靜。
是婆婆的老肺氣腫又犯了。
昊佳英心頭一緊,迅速放下藥碗,把哭鬨的孩子往炕裡頭挪了挪,用棉被圍擋好,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裡屋。
婆婆蜷縮在炕上,枯瘦的手緊緊抓著胸口,臉憋得發紫,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嘶鳴。
昊佳英熟練地扶起婆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一隻手在她佝僂的背上輕輕拍撫順氣,另一隻手摸過炕頭櫃子上那個磨得光滑的小瓷瓶,倒出兩粒甘草片塞進婆婆嘴裡。
“娘,含住,含住就舒坦些……”她聲音放得極柔,像哄著另一個孩子。
拍撫了好一陣,那駭人的喘息才稍稍平複。
婆婆渾濁的眼睛望著她,滿是依賴和歉意,枯槁的手無力地搭在她手背上,冰涼。
安頓好婆婆躺下,掖緊被角,昊佳英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堂屋。
灶台上,那碗特意給婆婆溫著的紅薯稀飯早已涼透,表麵結了一層薄薄的粥皮。
她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灶台邊,目光掠過被灶煙熏得發黃的土牆。
牆上,那張她引以為傲的高中畢業證,在昏暗的燈光下,字跡依然清晰可辨,與旁邊一張同樣被熏黃、卷了角的鄉辦化工廠招工啟事並排貼著。
畢業證上的照片,少女眼神明亮,笑容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與鏡中此刻這個眼窩深陷、鬢角散亂、被生活磨礪得粗糙的婦人,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