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並非總是驚天動地,更多時候是無聲的割舍,像鈍刀子割肉。
一天晌午,昊佳英正費力地在院子裡用棒槌敲打著被單上的汙漬,老同學王秀芬,如今是鄉辦化工廠的會計,裹著一身城裡人才有的雪花呢大衣,笑吟吟地推開了她家吱呀作響的籬笆門。
“佳英!佳英!跟你說個好事兒!”王秀芬的聲音透著興奮,“咱鄉幼兒園正缺個老師呢!
園長聽說你是老牌高中生,識字多,性子又好,特意讓我來問問!
你家姬永海現在在鄉裡不是做副鄉長嗎?
跟我們鄉分管教育的刁委員熟,讓他遞個話,這事十拿九穩!
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個月還有二十幾塊錢工資,多好啊!比守著這二畝地強百倍!”
昊佳英的動作慢了下來,棒槌懸在半空。
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一個月二十幾塊……這些字眼像帶著鉤子,輕輕拉扯著她內心深處某個早已塵封的角落。
她仿佛看到自己穿著整潔的衣裳,站在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中間,教他們認字、唱歌……
那是她高中畢業時,曾經朦朧憧憬過的、屬於“河東”世界的畫麵。
她抬起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過敞開的堂屋門。
裡屋炕上,婆婆蜷縮著,發出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像一架隨時會散架的風箱。
旁邊的搖窩裡,孩子剛剛吃完藥,正含著淚花沉沉睡去,小臉還帶著病後的蒼白。
她眼中的光,如同被風吹熄的燈芯,迅速黯淡下去。
她放下棒槌,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臉上努力擠出慣常的、溫和的笑容,對王秀芬搖了搖頭:
“秀芬,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可你看這家裡……老的病著,小的也離不得人。
永海他在外麵,一個人當兩個人使,拚了命地奔,就為著給這個家掙個前程。
我……我得把家守好,守穩當了,不能讓他分心,不能讓他人在鄉裡,心還懸在河西這頭。”
王秀芬看著她疲憊卻平靜的臉,又看看屋裡的光景,張了張嘴,終究沒再勸,隻是歎了口氣,從提包裡拿出一張油印的報名表:
“唉……你再想想?表我給你放這兒了,填好了給我就成。下月初才報名呢。”
送走王秀芬,院子裡安靜下來,隻剩下婆婆斷續的咳嗽聲。
昊佳英站在灶房門口,手裡捏著那張薄薄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名表。
表格上“福緣鄉中心幼兒園教師招聘報名登記表”幾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清晰。
她盯著看了很久很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最後,她走到冷冰冰的灶膛前,蹲下身,撥開冷灰,露出一點微弱的暗紅餘燼。
她將那張承載著另一個可能人生的紙片,輕輕放了上去。
橘紅色的火苗猛地躥起,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速度,迅速吞噬著紙張的邊緣。
紙張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焦黑、化為灰燼。
跳躍的火光映紅了昊佳英的臉,清晰地照亮了她眼角無聲滑落的一滴淚珠。
那淚水滾過她因操勞而粗糙的臉頰,在下頜處懸停了瞬間,然後滴落在冰冷的灶台石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迅速彆過臉去,抬起手背,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仿佛抹去的隻是一縷惱人的煙灰。
火光熄滅,隻餘下一點灰白的餘燼,灶膛裡重新歸於冰冷的黑暗。
她站起身,拿起水瓢,從水缸裡舀起一瓢冰涼的井水,仰頭灌了幾口,冰涼的水壓下喉頭的哽咽和眼底的澀意。
她用力搓了搓臉,仿佛要把剛才那片刻的軟弱徹底抹去,轉身走向裡屋——那裡,有她無法卸下的、熱氣騰騰的生活。
支撐她的,是深藏在心底、如同種子般頑強萌發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