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每一次帶回那張印著“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委員會”紅章的、巴掌大小的單科結業證書,都是昊佳英心中最隆重的慶典。
她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用乾淨的軟布輕輕擦去證書上可能沾染的灰塵,然後按照考試日期的先後順序,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疊放整齊。
這些小小的紙片,被她用一方褪了色的紅綢布仔細地包好,再套上一個防潮的塑料袋。
最後,珍而重之地藏在自己每晚枕著的枕頭底下。
那是離她心跳最近的地方。
無數個漫長的冬夜,哄睡了孩子,安頓好婆婆,她才真正擁有片刻屬於自己的時間。
煤油燈芯被撚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燈罩裡輕輕搖曳,光線昏黃而微弱,僅夠照亮枕邊方寸之地。
她側身躺在炕上,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個紅綢布包,一層層打開。
借著那點微弱的光,她一遍又一遍地凝視著那些證書上莊嚴的紅印章,撫摸著上麵“姬永海”三個工整的鋼筆字。
指尖劃過紙張的觸感,仿佛能觸摸到丈夫在異鄉挑燈夜讀的辛勞與汗水。
她反複咀嚼著丈夫每次回來都會念叨的那句話,那是在描繪一幅屬於他們的“河東”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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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英,等我拿到那張文憑,把紅章蓋齊了,咱全家就能搬到鎮上去了!住公家的房子,吃商品糧!孩子能上鎮上的好學校!”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寂靜的夜晚漾開一圈又一圈溫暖而充滿力量的漣漪。
她想象著磚瓦房窗明幾淨的樣子,想象著孩子背著書包走進鎮上小學的樣子,想象著不用再為旱澇、為口糧揪心的日子……那點微弱的燈火,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幾分。
孩子一天天長大,小小的腦袋裡裝滿了對父親形象模糊的渴望。
他常常趴在冰冷的窗台上,望著南三河對岸那條通往東臨湖鄉的土路儘頭,奶聲奶氣地問:
“娘,爹呢?爹啥時候家來?”每當這時,昊佳英便會把孩子抱起來,走到堂屋那麵貼滿了舊報紙、糊著厚厚煙灰的土牆前。
牆上,有一張姬永海帶回來的、微微卷了邊的世界地圖。
她抱著孩子,指著地圖上一個微小的點——那是他們所在的省份,一個孩子根本無法理解其遙遠的概念。
“爹啊,”她柔聲說,手指在那個點上輕輕畫著圈,“爹在這兒呢,在河那邊……不算很遠的地方。
他在那兒讀書,讀好大好厚的書;也在那兒乾活,乾好多好多的公家事。
為啥這麼拚?”她頓了頓,把孩子的小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掌心,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就為了給咱娃掙一個‘吃商品糧’的本本!
有了那個本本,咱娃以後,就能像城裡孩子一樣,穿乾淨衣裳,坐亮堂的教室念書,再不用像爹娘這樣,一輩子跟泥巴地較勁了。
爹在給咱家,搭一座過河的橋呢。”
孩子似懂非懂,烏溜溜的眼睛看看地圖上那個點,又看看娘眼中映著油燈火苗的、異常明亮的光彩,懵懂地點點頭。
風雪依舊在屋外呼嘯,拍打著糊窗的舊塑料布。
昏黃的燈火在寒夜裡搖曳,卻始終不曾熄滅。
姬永海在河東的宦途上,以瘦削的肩膀和熬紅的雙眼為槳,在知識的苦海裡奮力搏擊,隻為獲取那張能擺渡全家命運的船票。
昊佳英在河西的故園裡,以沉默的脊梁和凍裂的雙手為錨,在生活的重壓下寸步不退,牢牢守護著風雨飄搖的家。
他們各自在命運賦予的河岸上跋涉,相隔三十裡風霜,卻共享著同一份滾燙的期盼。
那期盼是寒夜裡的燈,是冰河下的暖流,支撐著他們在“河東”與“河西”這永恒的流轉與落差中,咬緊牙關,默然前行。
農轉非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曙光,實則還要穿透七年漫長的、充滿變數的歲月煙雲,才能最終照進1991年的現實。
此刻,1984年料峭的初春尚未來臨,他們能做的,唯有在各自的風雪長夜裡。
守著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苦熬著,等待著。
以最深沉的愛與最堅韌的沉默,為對方,也為自己,照亮腳下泥濘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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