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的寒氣,刀子一樣刮著福緣兩岸的凍土。
積雪斑駁,像被啃噬過的棉絮,頑固地覆在田埂與枯草上。
岸邊幾株虯枝盤結的老槐樹,掛滿了一串串冰棱,晶瑩剔透,宛如寒玉雕成的風鈴,風過時偶有細碎清響,更襯得天地間一片凍僵的沉寂。
姬家那低矮的院牆和竹籬笆門,早被姬忠楜掃得露出灰黃的底色,此刻竹條上又覆了一層新落的薄雪,濕漉漉的。
門楣上,一副嶄新的紅紙春聯卻灼灼地跳出來——
“弟兄共踏青雲路,父母常安故土春”。
墨跡酣暢,筋骨分明,是姬永海的手筆。
那筆鋒裡沉澱著他翻爛《政治經濟學》筆記的專注,也裹著風雪歸家時呼出的白氣。
堂屋裡,煤爐子燒得正旺,通紅的爐膛發出令人心安的“嗡嗡”聲。
鐵皮煙囪斜伸向窗外,管壁上凝結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終於墜落,“嗒”地一聲,精準地砸進下方用舊搪瓷盆接就的小水窪裡,濺起微不可察的漣漪。
姬忠楜佝僂著腰蹲在爐前,手中一根磨得鋥亮的粗鐵絲正專注地捅著爐箅子。
幾粒火星“劈啪”爆開,驟然照亮他刻滿風霜的臉,那光亮隻一瞬便黯淡下去,留下更深的溝壑陰影。
昊文蘭盤腿坐在炕沿,手裡納著一隻厚實的千層底布鞋,粗麻線穿過鞋底的“嗤啦”聲,短促而有力,與窗外零星的爆竹聲交織,竟有幾分奇異的節奏感。
炕桌中央,三隻搪瓷缸子冒著嫋嫋熱氣,缸身上“勞動模範”、“先進工作者”、“優秀教師”的紅字在白汽裡若隱若現——
那是姬家三兄弟這兩年各自捧回的榮光,此刻盛滿了粗礪卻暖心的老葉子茶。
門簾一掀,裹挾著寒氣,昊佳英端著剛出籠屜的蒸紅薯走了進來,騰騰白汽瞬間模糊了她清瘦的麵容。
“爹,娘,”她聲音帶著灶房裡的暖意,“永洲和永洪該到了吧?”
她的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異常潔淨,腰間那條深藍布圍裙上沾著幾抹灶膛灰,無聲訴說著勞碌。
這是她留在河西土地上的第三個嚴冬。
侍弄公婆、操持田地、拉扯幼子,日複一日的辛勞像磨刀石,磨掉了她初嫁時的豐腴,卻也將她打磨得愈發筋骨強韌,動作間帶著一種被生活淬煉過的利落。
姬忠楜扶著膝蓋慢慢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眼:“嗯,該到了。”
這兩年,他和老伴兒昊文蘭依舊守著雷打不動的老規矩,天蒙蒙亮便挑起沉甸甸的菜擔子,踩著露水往鎮上趕。
總有人勸:“老姬爺子,三個兒子都出息了,鄉裡、林場、學校都當了乾部,還愁你老兩口一口嚼裹?”
他每每隻是擺擺手,渾濁的眼裡是莊稼人特有的固執:
“乾部的爹娘,脊梁骨更要挺得直,不能讓人戳著說閒話。”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堂屋土牆上掛著的照片上——
三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青年,肩並著肩,意氣風發地站在鄉政府青磚小樓前。
爐火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眼神溫暖而滿足,卻又像爐膛深處未被挑明的暗火,藏著深沉的隱憂:
怕孩子們在“河東”那片看似繁華卻暗流洶湧的新地界,立不穩腳跟。
“叮鈴鈴——叮鈴鈴——”
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一串串地撞破院外的寂靜,由遠及近,急切得如同歸巢的鳥鳴。
姬永海剛掀開厚重的棉布簾子迎出去,便看見老二姬永洲正從他那輛“永久牌”加重自行車的後架上,費力地卸下一個鼓鼓囊囊、印著“柘塘林場”紅字的帆布包。
老三姬永洪緊隨其後,手裡提著一個網兜,裡麵紅豔豔的蘋果擠擠挨挨,在雪地裡灼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