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裡,姬永海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長兄如父的責任感:
“永洲,林牧場的賬目,表麵看著簡單,收收發發。
可越是簡單,越容易讓人鑽空子麻痹大意。
那些進出庫的票據,每一張都得像查對祖宗八代似的盯死了!
年底查賬的架勢你見過,那就是過篩子,一點沙子都藏不住。”
他側過身,從炕頭摸索著,將一本厚實的書塞到永洲懷裡,“喏,這本《工業會計》,我托人從市裡新華書店捎回來的。
抽空鑽一鑽,藝多不壓身,咱這根基淺,就得比彆人多下幾倍的笨功夫。”
書本沉甸甸的質感透過棉襖傳到胸口,姬永洲心頭一熱,緊緊抱住:
“哥,你放心,我記死了!寸步不敢離規矩。”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黑暗中鼓起勇氣,“哥……還有個事兒。
縣裡多種經營管理局,聽說最近要招人,考進去就是正經的國家乾部編製。
我……我想去試試水。
你看……能行嗎?”
他的聲音裡混雜著渴望與忐忑,像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旅人。
“試!當然要試!”姬永海斬釘截鐵,黑暗中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帶著不容置疑的鼓舞,“你這腦子轉得快,算盤珠子扒拉得精,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
窩在柘塘林牧場小池塘裡屈才了。
去縣局那大江大河裡撲騰,眼界開了,本事才能長得快!”
他頓了頓,補充道,“政策風向的東西,我這幾天托人給你找了些內部文件,明兒一早給你帶上,心裡先有個譜。”
輪到姬永洪,他先是長長地、帶著點愁緒地歎了口氣,才悶悶開口:
“我們學校……下學年要評職稱了。
中級!中級啊哥!可我這頭……要命的是那篇論文,還八字沒一撇呢。
教研組長老王頭暗示了好幾次,光課上得好,沒點‘硬貨’撐門麵,怕是要懸……”
他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格外沮喪。
“論文?”姬永海在黑暗中似乎笑了一下,“彆被那倆字唬住!你那教案本子呢?一學期下來得寫滿好幾大本吧?那就是現成的金子!
把你平時怎麼琢磨教法、怎麼讓學生開竅的點子,怎麼對付那些難啃的課文骨頭的心得,原原本本、條分縷析地整理出來,不就是頂頂實在的‘經驗總結’?
這比那些花裡胡哨、抄來抄去的‘論文’管用一百倍!”
他的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沉穩。
“教課認真,學生成績擺在那兒,這就是你最大的本錢!至於參考資料……”
他胸有成竹。
“縣教育局的老李,管教研室的,跟我有點交情。
他手裡有本《語文教學論》,聽說是個北京來的專家寫的,精貴著呢!回頭我舍下這張臉,給你借來!咱這叫‘站在高人肩膀上摘果子’!”
窗外的落雪聲似乎更密了些,細碎地撲打在窗紙上,像無數隻耳朵在屏息聆聽這土炕上的謀劃與心曲。
兄弟三人的呼吸漸漸變得悠長而勻淨。
身下土炕積蓄了一天的暖意,透過厚厚的棉褥子,熨帖地烘烤著他們的筋骨。
那是一種源自大地深處的、混合著麥草和泥土芬芳的熱力,帶著河西土地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踏實感。
誰也沒有再說豪言壯語,但一股無形的、憋足了勁的力量,卻在三人之間無聲地流轉、彙聚。
那不僅僅是個人在“河東”站穩腳跟的倔強,更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承諾——他們要像纖夫一樣,用肩膀,一步一步,把身後整個姬家,把還在泥地裡掙紮的親人,都拉上那條通往光明的堤岸。
他們要讓福緣兩岸的父老鄉親都睜大眼睛看清楚,姬家這三個從泥窩裡爬出來的兒子,路走得正,腰杆挺得直,每一步都砸在實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