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轉身踏出會議室,腳步比來時沉了幾分,卻也穩得紮實。
秋夜的晚風帶著洪澤湖的濕氣,吹得他衣角微揚,心裡那些盤桓的雜念,倒像是被這風滌蕩得清明了許多。
回到空曠的副縣長辦公室,他沒開頂燈,隻借著窗外城市霓虹映進來的朦朧光亮,徑直走到辦公桌前。
手指拉開抽屜最深處,摸索片刻,便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件——那是個邊緣已經磨損起毛的牛皮筆記本,跟著他整整五年了。
他把本子拿出來,攤在桌麵上,借著微光翻開第一頁。
上麵是他初任三集鄉黨委書記時,用鋼筆重重寫下的兩行字,墨跡早已褪去浮躁,沉澱成一種莊嚴的深褐色:
“為官者,若家不齊,何談治鄉?若親不正,何談服眾?”
筆尖懸在微微泛黃的紙頁上方,他凝思片刻,仿佛又看見五年前在三集鄉老槐樹下。
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做人要實,做事要穩”的模樣。
手腕微微用力,帶著千鈞般的篤定,在那兩行誓言下麵,又添上一行新的墨跡,筆鋒如刀,力透紙背:
“永洪守鄉,如守咱家的責任田,田不荒,心才安。”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掘出的滾燙礦石,帶著江淮大地特有的厚重。
就在這時,桌角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幽幽的藍光在昏暗的辦公室裡格外醒目。
是弟弟永洪發來的消息,點開一看,是張照片。
畫麵裡,姬家集鄉的河灘地被曬得滾燙,一座漫水橋的橋墩正在打樁,渾濁的泥漿濺得四處都是,十幾個穿著粗布衣裳、褲腳沾滿泥點的村民圍在四周,眼神裡滿是熱切的期盼。
照片正中央,姬永洪站在沒膝深的泥漿裡,半截褲腿和膠鞋早已被泥水浸透,和腳下的泥潭融為一體。
他攥著拳頭,正用力揮舞著手臂,跟身旁的老工匠大聲交代著什麼,額頭上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黝黑的臉頰往下滾,在午後毒辣的陽光下,亮得像一粒粒滾動的碎鑽,看得人眼眶直發酸。
照片下麵,配文隻有短短一行字:“哥,你當年說橋要修在百姓心坎上,我記著呢。”
“這臭小子,還是這麼實心眼。”
姬永海凝視著照片裡弟弟那張被汗水、泥漿和陽光共同塗抹的臉龐,嘴角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無聲的、帶著泥土般厚重欣慰的笑容,在他臉上緩緩綻開。
窗外,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時已悄然漫過窗欞,像流水般鋪滿了寬大的辦公桌麵,恰好落在那本攤開的舊筆記本上。
月光溫柔地浸潤著新舊兩行墨跡,那些關於家訓、關於責任、關於泥土本色的誓言,在月光下纖毫畢現,閃爍著永恒的光澤。
他想起五年前離開三集鄉時,兄弟倆在路邊小店喝了一瓶二鍋頭,永洪紅著眼眶說:
“哥,你去縣裡當官,我就在家守著咱姬家集,不讓你分心。”
如今,他從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書記,變成了此刻手握權柄的副縣長,變的是位置,是稱呼,是抬頭看見的風景;
不變的,是當年那句對至親、更是對自己靈魂的叮囑——就像父親一輩子在黃土地上彎腰耕耘的姿勢,隻有春播時手掌插入泥土的實在,秋收時鐮刀割斷麥稈的利落,從來容不下半點虛浮和取巧。
夜色如同南三河上彌漫的霧氣,越來越濃稠。
縣政府大樓裡,一盞盞宣告著工作結束的燈火次第熄滅,沉入黑暗。
唯有三樓東頭那扇窗戶,依舊固執地亮著,像洪澤湖深處一座不眠的航標。
寬大的辦公桌上,那份攤開的全縣秋季水利項目彙總表,在台燈的光圈下格外醒目。
姬永海的目光,如同精準的犁鏵,再次深耕過“姬家集鄉”和“姬永洪”那幾個字。
他拿起批閱文件的紅筆,筆尖飽蘸了朱砂般的濃墨,懸停在“姬家集鄉漫水橋項目”那一行旁邊。
凝神,屏息,手腕沉穩有力地落下,四個棱角分明、力透紙背的紅字躍然紙上:“速辦,從快。”
落筆的瞬間,筆尖與紙張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竟與記憶中五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寒冬,在三集與姬家集交界處,兄弟二人合力用鐵鎬砸在封凍路麵上的鏗鏘聲,驚人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聲音,穿透歲月,敲擊在靈魂的凍土上,宣告著一種永不妥協的堅硬與承諾。
月光穿過窗欞,在辦公桌上流淌,也漫過姬永海心頭的溝壑。
他凝視著那四個朱紅的批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鎮紙,鎮紙下是張泛黃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