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了司機,親自跳上那輛半舊的吉普車。
方向盤在手中冰冷沉重,油門踩到底,車子在通往小姬莊的土路上瘋狂顛簸、咆哮,卷起漫天昏黃塵土。
車輪碾過坑窪,車身劇烈彈跳,每一次顛簸都像重錘砸在心上。
車窗外,南三河兩岸的熟悉景象——收割後空曠的田野、灰蒙蒙的村莊、河灘上枯黃的蘆葦叢——都成了飛速倒退的模糊背景。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奶奶穿透電話線的呼喚,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灼著神經:“我要見我的海兒……”
汗水浸透襯衫,緊貼在冰涼的脊背上。
他不敢想最壞的結果,隻能一遍遍在心裡嘶吼:
“等等我,奶奶!等等你的海兒!”
當那輛風塵仆仆、沾滿泥漿的吉普車如同脫韁野馬衝進小姬莊,帶著刺耳刹車聲停在老屋門前時,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正被洪澤湖方向湧來的濃重暮靄吞噬。
姬永海幾乎是撞開車門,踉蹌著撲向那扇熟悉又令人心碎的木門。
他衝進彌漫著草藥味、汗味和死亡氣息的堂屋,昏暗光線下,床上奶奶的身影單薄得如同一張揉皺的舊紙。
“奶奶!”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衝破喉嚨,帶著濃重哭腔。
他撲到床邊,雙膝重重砸在冰冷地麵上,雙手緊緊攥住奶奶露在薄被外、冰冷如深秋河水的手。
那刺骨的涼意瞬間順著指尖,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臟。
仿佛是被這聲呼喚、這雙手的溫度所召喚,奶奶原本如同熄滅灰燼般黯淡緊閉的眼皮,竟猛地顫動了一下,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一絲微弱卻執拗的光,從眼縫裡透出來,如同黑夜儘頭掙紮擠出雲層的星光,定定鎖住姬永海滿是淚痕的臉龐。
她的嘴唇劇烈翕動著,如同離水的魚,喉嚨裡發出嘶啞破碎的氣流聲。
姬永海慌忙將耳朵貼近乾裂的唇。
“以…前…”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從時光長河最底處艱難打撈上來,“跟…你說的…話…都…記著?都…刻…在心上了?”
姬永海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衝出眼眶,滾燙地滴落在奶奶冰冷的手背上。
他拚命點頭,哽咽得幾乎說不出完整句子,隻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記著…奶奶…我都記著…一個字都不敢忘…刻在骨頭上了…”
奶奶的目光極其艱難卻無比堅定地,從孫子臉上緩緩移開,轉向安靜守在一旁、如同老樹般沉默的姬家萍。
那眼神渾濁卻蘊含千鈞之力,帶著無儘牽掛、托付和無法言說的深意。
她似乎在用儘生命最後的光,將姬永海這艘剛駛入宦海風浪的船,鄭重係在姬家萍這根曆經驚濤駭浪、深知水下暗礁的老樁上。
這位早年擔任鄉武裝部中隊長、在戰爭年代槍林彈雨和建國後幾十年風雨中沉浮的老人,是她心中姬家最後一座屹立不倒的燈塔。
“不…懂的…”奶奶的嘴唇吐出最後幾個微弱卻清晰的氣音,“問…你萍二爺爺…聽…他的…”
“我知道!奶奶,我知道!”姬永海泣不成聲,用力點頭,目光懇切地望向姬家萍,“我聽萍二爺爺的!我一定聽!”
就在這鄭重承諾出口的瞬間,奶奶緊繃的、仿佛承載千斤重擔的身體,竟奇異地鬆弛下來。
一直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布滿歲月溝壑、寫滿一生勞苦的臉上,嘴角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一抹淺淡卻蘊含無儘欣慰與釋然的笑容,如同春日冰封河麵上悄然綻開的第一道漣漪,在她枯槁的唇邊漾開。
然後,她那雙剛剛還凝聚著生命最後光亮的眼睛,緩緩閉上了。
如同兩扇承載太多風雨、終於疲憊不堪的老舊木門,輕輕合攏。
胸膛那如同破舊風箱般劇烈艱難的起伏,也隨之漸漸平複、勻長。
仿佛一個負重跋涉萬水千山的旅人,終於卸下一生行囊,找到了安寧的歸宿。
堂屋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燈繩在穿堂風中輕微晃動的影子,在牆壁上徒勞搖曳。
三天後,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奶奶的生命燭火終究走到了儘頭,油儘燈枯。
臨終前的最後一刻,她異常清醒,回光返照般喚來守在身邊的兒子姬忠楜。
枯槁的手微微抬起,指向屋外,指向那個她牽腸掛肚了一輩子的方向,聲音微弱卻字字如釘:
“彆…為我…破例…按規矩…來…火化…”
這最後一句遺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姬家平靜的悲傷之下,激起無聲的漣漪。
按規矩?是小姬莊祖祖輩輩深埋厚葬的老規矩?還是政府號召、但莊裡老人大多抗拒的火化“新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