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蘭夜不能寐。
兒子馮東小時候的形象不斷在腦子裡浮現……
“東子,慢點跑!當心摔著!”
南三河灘鬆軟潮濕的泥地上,剛學會跑的小馮東像隻搖搖擺擺的小鴨子,咯咯笑著往前衝。
姬永蘭緊張地張著雙臂跟在後麵,心懸在嗓子眼,仿佛兒子腳下踩的不是鬆軟河泥,而是萬丈懸崖的邊沿。
孩子摔個跤、蹭破點皮,她都能心疼得直掉眼淚,趕緊摟進懷裡吹了又吹,仿佛這樣就能抹平所有傷痛。
“媽!我要那個!那個糖人!”貨郎擔子上五彩斑斕的孫悟空糖人,晃花了小馮東的眼。
彼時家裡米缸已快見底,晚飯還沒著落,姬永蘭卻咬緊後槽牙,摸索半天從貼身衣袋裡掏出僅有的幾枚帶著體溫的硬幣遞過去。
兒子舔著糖人時,滿足得眯起眼像隻饜足的小貓,那笑容是她灰暗絕望的寡居日子裡,唯一能照亮心房的微弱亮色。
“東子,念書累,不想去就在家歇歇,啊?”
小學老師登門告狀,說馮東又逃課下河摸魚,衣服濕透,書包丟在河邊。
姬永蘭隻是心疼地摩挲著兒子汗濕的頭發,對著氣衝衝的老師賠著小心諂媚的笑:
“老師您消消氣,娃還小,野性大點沒啥,樹大自然直嘛……”
她全然忘了,自己年少時在河西窪地的茅草屋裡,如何在慘白的月光下,攥著冰冷梆硬的窩頭,借著那點可憐的微光,在潮濕的田埂泥地上用樹枝一筆一劃、如饑似渴地劃拉著認字的饑渴與不甘。
她隻記得自己的苦,卻忘了苦難本是鍛造筋骨的烈火。
要星星不敢給月亮。
馮東就在母親這毫無底線、密不透風的暖巢裡,長成了一株根須浮淺、莖稈細弱的豆芽菜。
書本是沉重的枷鎖,勞作是卑賤的恥辱。
十幾歲的少年,學會了用劣質頭油將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叼著廉價煙卷遊蕩在縣城喧囂的街頭巷尾,眼神裡閃爍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世故、油滑,還有對所謂“江湖義氣”的盲目崇拜。
他膜拜那些吆五喝六、呼風喚雨的“大哥”,認定那才是“河東”人上人該有的風光,是擺脫“河西”泥腿子身份的捷徑。
終於,嚴打的風暴如同洪澤湖深秋驟然降臨的寒潮,帶著摧枯拉朽的威勢席卷小城。
馮東為了在“兄弟”麵前逞能,也為了弄錢去遊戲廳揮霍、在狐朋狗友麵前充“闊氣”,跟著一幫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撬開了縣供銷社倉庫的沉重鐵門。
幾箱煙、幾匹布、幾個暖水瓶……贓物價值不算大,卻正撞在嚴打風口上,成了頂風作案的典型。
十年刑期!冰冷的判決像一柄千斤重錘狠狠砸下。
宣判那天,姬永蘭像一條被抽掉脊梁骨的泥鰍,連一聲像樣的哭嚎都發不出,喉嚨裡隻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倒氣聲,整個人徹底癱倒在法庭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眼睜睜看著穿著灰藍色囚服、剃著刺眼青瓢頭的兒子,被兩個麵無表情的法警押走。
那一刻,“慣子如殺子”這句聽了無數遍的老話,才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滋滋聲,狠狠燙在了她靈魂最深處。
是她!是她用這甜得發膩、足以溺斃一切的溺愛,親手將兒子推進了命運的油鍋!這沉舟孽淵,是她親手挖掘!
.兒子鋃鐺入獄,本就根基淺薄的婚姻瞬間崩塌。
曾經低眉順眼的兒媳,心像斷了線的風箏,一頭紮進縣城新開的“夜鶯”歌舞廳,憑借幾分姿色和察言觀色的手腕混成了領班。
迷離的彩燈、震耳的音樂、男人們帶著酒氣的恭維……那裡成了她向往的“天堂”。
剛上小學、懵懂無知的孫女兒馮小草,成了礙眼的包袱,被她像丟垃圾一樣,隨手丟給了病骨支離、自顧不暇的婆婆。
姬永蘭默默地接過這沾著恥辱和心碎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