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把城南農貿市場的青石板路染成了暖金色,像潑了一層剛融化的麥芽糖,連空氣裡都飄著甜絲絲的暖意。收攤的小販們推著滿載空筐的三輪車,扯著一口濃鬱的江淮腔互相道彆:“張大媽,明兒個趕早市啊!”“王屠夫,你那五花肉給我留二斤!”青菜的清冽、魚蝦的鹹腥混著炸油條的焦香,裹著濕潤的晚風撲麵而來,滿是市井煙火的鮮活勁兒。
姬永海蹲在地上,正撿著剛才被卜世仁驚得掉落的竹筐碎片。竹筐是媳婦昊佳英用了五年的老物件,篾條磨得油光水滑,此刻碎成了三四片,鋒利的竹茬子像小刀子,一下劃開他的指尖,殷紅的血珠慢慢滲出來,順著指縫滴在青石板上,他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這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揪緊了。
眼前的人,是卜世仁。
這個他當年從洪澤湖西卜家圩子的漁村小學一手提拔起來的辦公室秘書,當年還是個臉上帶著青澀的毛頭小子,跟著他鞍前馬後,一口一個“姬縣長”叫得響亮又真誠。姬永海清楚記得,卜世仁老家窮得叮當響,冬天連件像樣的棉襖都沒有,凍得縮著脖子在辦公室寫材料,鼻尖凍得通紅。是他看這年輕人肯學肯乾,又寫得一手好字,出麵協調了縣供銷社、鄉民政好幾個部門,才給卜世仁的妻子找了個臨時工的差事,每月能領幾十塊工資;又跑斷了腿,幫他那因貧輟學的弟弟申請了貧困生補助,讓孩子重新走進了課堂。
那時候的卜世仁,眼睛裡滿是感激,逢年過節就提著自家曬的魚乾、醃的雪裡蕻來家裡,卻總被姬永海推著往外走:“你日子過得緊巴,這些東西留著給孩子補身子,好好乾工作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卜世仁當時紅著眼眶,梗著脖子說:“姬縣長,您是我的再生父母,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您的知遇之恩!”
可現在,這個曾經信誓旦旦的年輕人,正低著頭,肩膀抖得像秋風裡遭了霜的蔫豆角,臉上的淚水混著石板路上的灰塵,淌出兩道黑痕,把洗得發白的襯衫領口都洇濕了。他手裡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紙邊都磨得起了毛,正是當年那封把姬永海拉下馬的匿名舉報信底稿。
“姬縣長……我對不起您……”卜世仁的聲音哽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帶著撕裂般的痛感,“那封信是我寫的,是我……是我鬼迷心竅啊!”
姬永海緩緩站起身,指尖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紅梅,在暖金色的餘暉裡格外刺眼。他看著卜世仁,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分波瀾,可聽著對方語無倫次的懺悔,那些被他刻意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過往,突然就像洪澤湖漲潮時的潮水,洶湧而至——被撤職時的流言蜚語,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深夜輾轉反側的迷茫痛苦,一幕幕在腦海裡閃過,尖銳得像針。
“那年縣裡換屆,我……我想往上挪挪位置,”卜世仁猛地抬起頭,眼眶紅得像充血的兔子,嘴唇哆嗦著,牙齒咬得嘴唇發白,“是孫大發找的我,他說……他說隻要我寫這封信,把您拉下來,就能幫我打通關節,讓我當上辦公室副主任。我知道您是清官,知道您沒做過那些貪贓枉法的事,可我……我太想往上爬了,我豬油蒙了心啊!”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聽得旁邊收拾攤子的張大媽都忍不住“呀”了一聲。周圍幾個還沒走的攤販聞聲都圍了過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像蚊子似的鑽進耳朵裡:“這不是以前的姬縣長嗎?”“那男的是誰啊?怎麼還跪下了?”“看著像是認錯的,莫不是當年害了姬縣長的人?”
“姬縣長,我知道錯了!我這些年天天做噩夢,夢見您質問我,夢見那些被我辜負的信任!”卜世仁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哭腔,引得更多人駐足圍觀,“孫大發給了我五萬塊錢,我一分都沒敢花,全都鎖在櫃子裡,連封條都沒拆!我……我就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姬永海的目光落在卜世仁那張悔恨交加的臉上,心裡五味雜陳,像打翻了自家醃的五味醬菜,酸、甜、苦、辣、鹹一起湧上心頭。他想起當年在三集鎮,那個跟著他走村串戶的年輕人,曬得黝黑,卻笑得真誠,手裡總拿著個磨破邊的小本子,把他說的每一句工作要求都工工整整記下來;想起他在辦公室熬夜寫材料,泡著最便宜的茉莉花茶,眼睛熬得通紅,卻依舊精神飽滿地說“姬縣長,材料改好了您看看”;想起他第一次領到工資,興奮地跑到辦公室,說要給妻子買件新棉襖,給弟弟買幾本課外書,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彎腰,伸出手,想把卜世仁扶起來。指尖觸到對方冰涼的手臂時,卜世仁卻猛地往後縮了縮,哭得更凶了:“您彆碰我,我不配!我知道您恨我,您打我罵我都行,哪怕您吐我一口唾沫,隻要您能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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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永海收回手,輕輕歎了口氣。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釋然,像洪澤湖的晚風,溫柔卻有力量:“起來吧,地上涼,膝蓋磕壞了不值當。”
卜世仁愣住了,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裡滿是不敢置信,仿佛沒想到姬永海會是這個反應。
“那封信裡寫的那些事,”姬永海蹲下身,目光與他平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從來沒做過,也不屑於做。我這輩子,從鄉裡辦事員做到縣長,走的每一步都踏踏實實,對得起腳下的這片江淮土地,對得起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也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洪澤湖,夕陽正一點點沉入湖麵,把湖水染成了一片熔金。“當年我把你從漁村小學帶出來,是覺得你踏實肯乾,肯學習,是塊好料子。可惜啊,你被名利迷了心竅,走岔了路。”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卜世仁的聲音越來越小,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頭埋得更低了,“孫大發後來找過我好幾次,讓我幫他做假賬,偷稅漏稅,我沒敢答應。他就威脅我,說要把當年的事抖出去,讓我身敗名裂。這些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天天提心吊膽,沒有一天睡得安穩覺……”
姬永海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母親說的“人這輩子都要過幾道坎,熬過去就好了”,想起萍二爺爺拄著拐杖說的“潮起潮落都是常事,穩住心才能立住腳”,想起父親常說的“做人要守本心,彆被歪路迷了眼”。那些沉甸甸的話語,此刻在心裡盤旋,像一盞明燈,照亮了所有的陰霾。
他站起身,拍了拍卜世仁的肩膀,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錯了,就改。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栽過跟頭?關鍵是栽了跟頭,還能不能爬起來,能不能走回正路。”
卜世仁猛地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掉眼淚。
“五萬塊錢,捐了吧。”姬永海撿起地上的竹筐碎片,放進旁邊的垃圾桶,動作緩慢而沉穩,“捐給洪澤湖邊上的希望小學,給那些像你當年一樣家裡窮的孩子,多買幾本書,多添幾張課桌,多配幾台電腦。也算給你自己積點德,贖贖你心裡的罪。”
卜世仁怔怔地看著他,眼眶裡的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這一次,卻帶著愧疚和感激。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著:“我……我明天就去捐,我一定捐!”
“回去吧。”姬永海揮了揮手,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好過日子,好好做事。彆再被名利衝昏了頭,彆再走岔路了。”
卜世仁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腰彎得像個蝦米,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了。腳步沉重,卻又帶著一絲解脫的輕快,背影在夕陽的餘暉裡,漸漸消失在農貿市場的巷口。
姬永海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裡突然變得無比澄澈,像被洪澤湖的水洗滌過一般,乾淨通透。他低頭看了看指尖的傷口,血已經止住了,隻剩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像一條細小的印記,提醒著他剛才發生的一切。
張大媽湊過來,遞給他一張乾淨的紙巾,語氣關切:“老姬啊,這人是當年害你的吧?你就這麼放他走了?換作是我,非得罵他個狗血淋頭不可!”
姬永海接過紙巾,擦了擦指尖的血跡,笑了笑:“都過去了,放他一馬,也放自己一馬。揪著不放,累的是自己。”
王屠夫扛著殺豬刀走過來,甕聲甕氣地說:“姬顧問,你就是心太善了!這種忘恩負義的東西,就該讓他遭點報應!”
姬永海笑了笑,沒多說什麼,隻是開始收拾攤位上的東西。把空竹筐摞好,把秤杆擦乾淨,把掉在地上的幾根青菜撿起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騎上那輛半舊的電動車,擰動車把,慢慢駛出了農貿市場。
晚風拂麵,帶著洪澤湖特有的濕潤氣息,吹在臉上,涼爽舒適。電動車行駛在南三河大橋上,橋下的河水緩緩流淌,映著夕陽的餘暉,波光粼粼。姬永海看著遠處的湖麵,心裡思緒萬千。
卜世仁的懺悔,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裡最後一道緊鎖的門。他忽然明白,人生就像洪澤湖的水,有漲潮就有落潮,有風浪就有平靜。曾經的榮耀與屈辱,成功與失敗,都不過是人生路上的一道道風景,過去了,就該放下。與其糾結於過去的恩怨,不如珍惜當下的安穩日子。
電動車穿過幾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來到了城南的老街區。巷子裡飄著飯菜的香氣,有紅燒魚的鮮,有炒青菜的香,還有米飯的甜。孩子們在巷口追逐打鬨,笑聲清脆響亮;老人們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搖著蒲扇聊天,說著家長裡短。這濃濃的煙火氣,讓姬永海心裡暖暖的,充滿了歸屬感。
回到老宅時,夕陽已經落下,暮色漸漸籠罩了整個院子。父親正坐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下,手裡拿著一把青菜,慢慢擇著。梧桐樹葉被晚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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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永海把電動車停在院門口,推開門走了進去。“爸,我回來了。”
父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回來了?快過來坐下,幫我擇擇菜。”
姬永海走過去,在父親身邊的小馬紮上坐下,接過父親遞過來的青菜,慢慢擇了起來。青菜是剛從院子裡的菜畦裡拔的,還帶著濕漉漉的泥土氣息,清新撲鼻。
他的手猛地一頓,一根脆嫩的菜梗被他不小心掐斷,清涼的水珠滴在他磨破了邊的千層底布鞋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父親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繼續擇著菜。院子裡很安靜,隻有晚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和父子倆擇菜的“窸窸窣窣”聲。
姬永海知道父親要說什麼。這些天,母親用“戲文裡的角兒,生旦淨末醜都得演,換了角色也得演得像樣”的老話開解他;萍二爺爺拄著那根油光鋥亮的棗木拐杖,咳著痰拍著他的肩膀說“咱姬家倆老六,骨子裡都帶著不服輸的強勁兒”;如今,父親這看似平淡的沉默,沒有半句埋怨指責,卻像洪澤湖底最沉的那塊青石板,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比任何疾言厲色的訓斥都要重上千鈞。
“你萍二爺爺,”父親在他身邊的小板凳上慢慢坐下,枯瘦的手把拐杖斜斜靠在腿邊,渾濁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投向院子深處那片被暮色浸染的濃蔭,“早年可幫過你家莮爺爺的大忙,那可是實打實的解危救難、化險為夷啊。”
父親頓了頓,指節在膝蓋上輕輕敲了敲,像是在回憶那些塵封的往事,“後來你家莮爺爺出息了,當上了蘇南一個縣的縣委書記,那可是威風八麵,出門前呼後擁的,十裡八鄉誰不羨慕?這事,你還記不記得?”
姬永海沉重地點了點頭,喉結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姬家莮,在他年輕的時候,那可是一座高高矗立的山,是他立誌投身仕途、為民做事的榜樣。
他還記得,小時候聽長輩們念叨,家莮爺爺做縣委書記那幾年,辦公室的燈常常亮到後半夜,桌上的公文堆得像小山,一碗冷掉的粥、兩個乾硬的饅頭,就是他的一頓晚飯。為了縣裡的水利工程,他頂著烈日跑遍了所有鄉鎮的溝渠堤壩;為了幫農民增收,他帶著農技員蹲在田埂上,手把手教大家種新品種水稻。常年的殫精竭慮熬垮了他的身子,不到七十歲,就撒手人寰了。
而萍二爺爺姬家萍呢?當年沒有家莮爺爺那樣“一步登天”的好運氣,大半輩子在田埂上打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
特殊年代裡,他更是被衝擊得七零八落,背上莫須有的罪名,挨過批鬥,蹲過牛棚,連帶著兒孫在村裡都抬不起頭。可他硬是憑著一股子韌勁兒活了下來,頑強得像石縫裡鑽出來的野草,風吹不倒,雨打不垮。
如今九十多歲高齡了,身子骨依舊硬朗,每天清晨拄著拐杖去巷口的老槐樹下,跟一群老頭兒擺開棋盤對弈,為了一步棋爭得麵紅耳赤,洪亮的笑聲常常驚飛簷下打盹的麻雀,惹得路過的街坊鄰居都忍不住停下腳步看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