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啊,從來就是這樣一碗水端平的。”父親彎下腰,撿起姬永海掉在地上的一小片青菜葉,指尖輕輕撣去上麵的泥土,又小心翼翼地扔回竹籃裡,動作裡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它一隻手推著你往前奔,給你榮華,給你風光;另一隻手又拽著你,不讓你跑得太快、飄得太高。”
父親的聲音緩緩的,像洪澤湖的水,不急不躁地淌過人心,“你家莮爺爺占了個‘祿’字,一輩子拚了老命往前衝,生前風光無限,死後哀榮備至,可偏偏漏了最重要的‘壽’字,沒能享到兒孫繞膝的福分;你萍二爺爺沒那麼多排場,一輩子磕磕絆絆,起起落落,倒穩穩占了個‘安’字,活得長久,活得自在,這就是各人的命數,也是各人的造化。”
他抬起頭,看著姬永海,目光裡滿是深意,“這人哪,福、祿、壽、喜、財,五樣俱全的好事,那是說書先生嘴裡的戲文,老天爺的親兒子也未必能全攥在手裡!能得幾樣,就是天大的福氣,就該知足了。”
這番話,像一把沉甸甸的老銅鑰匙,在姬永海心裡那扇緊鎖多年的門上“哢嗒”一聲擰動,門栓應聲而開。
一些被封存了許久的畫麵,驟然在腦海裡變得清晰起來:那年家莮爺爺的葬禮,滿城百姓自發地湧上街頭送行,花圈挽聯從縣委門口一直排到巷子儘頭,白花花的一片,哭聲震天,場麵宏大得讓人落淚。
可靈堂裡,家莮爺爺唯一的兒子抱著遺像哭得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爸……這輩子我從沒陪他逛過一次公園遊過一個景點啊……他總是忙,總是在忙公家的事……”那聲音裡的遺憾和絕望,像一根細針,狠狠紮在姬永海的心上,至今想起,仍讓他心悸不已。
又想起上個月去看望萍二爺爺,老爺子眯著眼對著棋盤苦思冥想,手裡的棋子捏了半天不肯落下,嘴裡還慢悠悠地念叨著:“下棋跟做人一個理,輸得起,才能贏得到。怕輸?那就彆上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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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生的大秤從來不是單看你站得多高、名聲多響,而是看你腳下的根基紮得深不深、步子踩得穩不穩。
高處的風光固然炫目,像洪澤湖上的海市蜃樓,可沒有厚實的泥土支撐,一陣風來,便是萬丈深淵;低處的安穩看似平淡,像院角那棵老石榴樹,默默紮根,默默生長,卻自有經風曆雨的韌性與長久。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湧上眼眶,姬永海猛地站起身,把手裡擇得乾乾淨淨、水靈靈的青菜遞到父親麵前,手背不經意地蹭過眼角,一片濕涼——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無聲地淌了下來。
“爸……我曉得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異常堅定,“我曉得該怎麼活了。”
父親接過菜籃,沒看他泛紅的眼眶,隻抬眼望向院角那棵沉默的老石榴樹。
那是姬永海少年時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剛考上高中,是村裡少有的幾個能繼續讀書的娃。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興奮地抱著樹苗在院子裡跑了三圈,對著藍天白雲大喊:“以後我要讓它結滿紅彤彤的大石榴!讓全家人都吃不完!”
如今,那棵樹早已長得枝繁葉茂,樹乾粗壯得需要兩人才合抱得過來,隻是今年的花期比往年晚了些,枝頭才零星綴著幾點羞澀的紅,像小姑娘臉上的胭脂。
“你萍二爺爺常念叨一句話,”父親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月光落在樹葉上,溫柔而平靜,帶著穿透歲月的力量,“戲文裡的真英雄,不光能橫槍立馬、威風八麵,還得能解甲歸田、甘於平淡。”
他看著姬永海,眼神裡有理解,有心疼,更有不容置疑的堅韌,“你前半場演‘橫槍立馬’,演得好,滿堂彩,爹媽跟著你沾光,臉上有光。可後半場,該你演‘解甲歸田’了。”
父親頓了頓,手指輕輕敲了敲菜籃,發出清脆的聲響,“彆嫌這角色輕、沒分量。能把柴米油鹽的日子,把灶台邊鍋碗瓢盆的瑣碎,都演得有滋有味、踏踏實實……這才是真本事,是比當縣長還難練的大本事!”
那天晚上,母親昊文蘭殺了家裡養了一年的老母雞,用砂鍋慢火燉了整整兩個時辰。金黃的雞湯飄著星星點點的油花和翠綠的蔥花,濃鬱的香氣溢滿了小小的堂屋,連院子裡的蛐蛐兒,都像是被香味勾得叫得更歡了。
姬永海默默喝了兩大碗,溫熱的雞湯從喉嚨滑進胃裡,一股暖流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熨帖了他冰冷已久的腸胃,也熨帖了他那顆飽經滄桑的心。
他靠著八仙桌,就著昏黃的燈光,給剛上小學的孫子講解數學題。小家夥皺著眉頭,掰著手指頭算加減法,時不時抬起頭,用稚嫩的聲音問:“爺爺,這個題為什麼要這麼算呀?”姬永海耐心地引導著,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
媳婦昊佳英在廚房幫著母親洗碗,嘩啦啦的水流聲、叮叮當的碗碟碰撞聲,伴著院子裡此起彼伏的蟲鳴,交織成一曲久違的煙火小調,像一張柔軟而堅韌的網,溫柔地托住了他漂泊已久的靈魂。
姬永海忽然徹悟:所謂河東河西,從來不是洪澤湖兩岸的地理分野,而是人心深處的寬窄起伏。心寬時,能容下主席台上的風光無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心窄時,也能撐起灶台邊的瑣碎日常,粗茶淡飯,安之若素。寬窄之間,方顯生命的韌性與從容。
後來,經人介紹,他去了縣城一家浙商投資的房地產公司。老板吳總早年在洪澤湖搞過水產養殖,當年姬永海還是副縣長時,曾幫他協調過水產運輸的綠色通道,兩人也算有過一麵之緣。吳總深知姬永海的能力與人品,更敬佩他當年為官時的清正廉潔。
公司手裡有個爛尾多年的樓盤,孤零零地趴在縣城的邊緣,荒草叢生,鋼筋裸露,像一塊巨大的傷疤,誰見了都頭疼。接手的幾任項目經理,都束手無策,最後隻能撂挑子走人。
吳總找到他,在茶館裡泡了一壺陳年的碧螺春,開門見山,語氣誠懇:“老姬,這爛攤子,彆人我信不過,你敢不敢接?我知道你是個乾事的人,我信得過你!待遇你放心,絕對不會虧待你!”
姬永海沒多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葉的清香在舌尖彌漫開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鋪蓋卷搬到了塵土飛揚的工地,住進了那間冬冷夏熱的活動板房。
白天,他穿著粗布工裝,戴著泛黃的安全帽,親自帶著工人清理堆積如山的建築垃圾。汗水混著塵土,在他臉上淌出一道道泥溝,活脫脫一個莊稼漢的模樣。有人認出他來,竊竊私語:“這不是以前的姬縣長嗎?怎麼來工地上乾活了?”他也渾不在意,隻是埋頭乾活,手裡的活計不比任何一個老工人差。
晚上,在板房裡昏黃的燈光下,他攤開那些落滿灰塵的圖紙,拿著紅筆勾勾畫畫,常常忙到後半夜。當年在縣委大院裡熬夜改報告、寫方案的狠勁和專注,被他毫無保留地用在了這片廢墟上。他仔細研究每一張圖紙,反複核算每一個數據,常常為了一個細節,和工程師爭論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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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起初不服氣,背地裡議論紛紛:“一個過時落魄的副縣長,能懂蓋房子?怕是來混飯吃的吧!”可沒過多久,他們就徹底服了。
看到姬永海不光能看懂那些複雜的建築圖紙,還能跟瓦工師傅討論砌牆的垂直度,跟電工師傅研究線路的布局,甚至卷起袖子,親自扛起水泥袋、搬起磚塊,動作麻利,一點不含糊,他們看向他的眼神,從最初的懷疑和輕視,漸漸變成了敬佩和信服。
有個乾了半輩子的老瓦工,姓陳,是本地圩子的人,操著一口濃重的江淮方言,拍著姬永海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姬顧問,你是真乾事的!不像以前那些隻會指手畫腳的領導,啥也不懂,淨瞎指揮!跟著你乾,我們心裡踏實!”
三個月後,沉寂了許久的爛尾樓工地,重新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推土機、起重機日夜不停地工作,工地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姬永海提出的“底層商鋪+上層住宅”商住一體改造方案,不僅盤活了這個死局,更因設計合理、價格親民,貼合了普通百姓的需求——底層商鋪規劃了菜市場、小超市、藥店、理發店等便民設施,上層住宅注重采光和通風,戶型設計緊湊實用,深受市民歡迎,被市裡評為老舊小區改造的優秀案例。他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地方報紙的一角,隻是這一次,前綴不再是“縣長”,而是“項目顧問姬永海”。
樓盤預售那天,售樓處擠得水泄不通,看房的人絡繹不絕,不少人都是衝著“姬顧問”的名頭來的。吳總拉著姬永海的手,笑得合不攏嘴:“老姬,這項目能成,你立了頭功!我給你算股份,以後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保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姬永海笑著搖了搖頭,擺了擺手,語氣平靜而淡然:“吳總,錢我要該得的那份,養家糊口就行,但股份就不必了。我現在就想踏踏實實乾點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對得起你對我的信任。”
他依舊住著那套老房子,每天騎著那輛半舊的電動車上下班。路過城南農貿市場時,還會停下來,買一把新鮮的蔬菜,跟熟悉的攤主嘮幾句家常。
“姬顧問,今兒個的黃瓜新鮮得很,帶刺呢!剛從菜畦裡摘的,給你算便宜點!”賣菜的張大媽熱情地招呼著,手裡的秤杆翹得高高的。
“給我稱二斤,回家拍黃瓜吃,清爽!”姬永海笑著回應,順手遞過錢去。
有人問他:“姬顧問,現在又風光了,咋不換個大房子、買輛好車?風風光光地過日子!”
他總是笑著回答:“房子夠住就行,車子能代步就好,日子過得踏實,比啥都強。”
可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突然找到了他。
那天他剛下班回到家,脫下工裝,正準備洗手吃飯,門鈴突然響了。打開門一看,門口站著的,竟是卜世仁。
他把信封高高舉過頭頂,聲音顫抖著,帶著無儘的悔恨:“姬縣長,這裡麵是證據,是孫大發指使我的錄音和轉賬記錄!能還您清白!我已經去紀委反映情況了,孫大發那個混蛋,也該受到應有的懲罰了!”
姬永海看著眼前的信封,又看了看卜世仁那張悔恨交加的臉,久久沒有說話,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院子裡的梧桐樹葉被晚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他會選擇公開這些材料,洗刷自己背負已久的汙名嗎?
如果恢複了清白,他會不會重新回到那曾經讓他榮耀,也讓他跌落的官場?
而這份突如其來的“真相”,又會給他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穩生活,帶來怎樣的波瀾?
故事將如何延續本章情節……請繼續進入第343章的精彩聽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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