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洪澤湖的水,不急不躁地淌著。姬永海以為,往後的歲月,就該守著老宅的梧桐,伴著妻兒的笑語,在柴米油鹽裡消磨時光。可命運總愛在平靜處,掀一點波瀾。
一個早年受過他恩惠的朋友,姓周,叫周明強,如今在濱湖縣郊開了家農產品深加工廠。當年周明強還是個愣頭青,靠著幾畝薄田種水稻,日子過得緊巴巴,是姬永海幫他爭取到了農業補貼,又引薦了農技員改良品種,才讓他的日子漸漸有了起色。如今周明強的廠子規模越來越大,卻卡在了生產管理的關口——招來的技術員懂理論卻不懂本地水土,搞出來的產品總差那麼點地道的江淮風味。
周明強三番五次登門,提著自家醃的鴨蛋、曬的米糕,坐在姬永海家的八仙桌旁,磨破了嘴皮子:“姬哥,算我求你了!這廠子就像我親兒子,我不能看著它砸在手裡!你當年在鄉裡搞農業調研,門兒清!你來幫我掌掌舵,我給你開最高的工資,還分你股份!”
姬永海起初是拒絕的。他怕了官場的風波,隻想守著這煙火人間,圖個安穩。可架不住周明強軟磨硬泡,更架不住心裡那點沒熄滅的火苗——他這輩子,最惦記的還是這片土地,最放不下的還是這方百姓。
最後,他咬了咬牙,卷起鋪蓋,又紮進了田間地頭。
他沒要周明強的股份,隻拿了一份合理的工資,掛了個“生產技術顧問”的頭銜。每天天不亮,他就蹬著那輛半舊的電動車,往城郊的廠子趕。到了廠裡,換上粗布工裝,戴上草帽,就跟著技術員和工人一起,泡在車間和稻田裡。
他帶著廠裡的技術員,開著一輛跑了十幾萬公裡的破舊皮卡,跑遍了洪澤湖下遊十幾個鄉鎮。從三河尖到蔣壩鎮,從白馬湖到寶應湖,哪裡有好水稻,哪裡有嫩菱角,哪裡有脆蓮藕,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當年在鄉農技站和縣政府搞農業調研時積累的經驗、摸清的底數、結識的老農,此刻都成了他手裡的“法寶”。
“老陳叔,你這水稻得控水了!”在堰南鎮的稻田邊,姬永海蹲在田埂上,摸著沉甸甸的稻穗,對著一個皮膚黝黑的老農說,“灌漿期水太足,米粒容易發糯,磨出來的大米口感就差了!”
老陳叔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姬縣長……哦不,姬顧問!還是你懂行!當年你就這麼教我們的,我這老糊塗,差點忘了!”
“還有這菱角,”姬永海又指著不遠處的菱塘,對身邊的技術員說,“洪澤湖的菱角,得在白露前後摘,早了太嫩,沒嚼勁;晚了太老,發柴。摘下來之後,不能用機器洗,得用清水泡著,人工慢慢搓,不然菱角的皮容易破,影響賣相。”
技術員小李是剛畢業的大學生,聽得連連點頭,拿著小本子記個不停:“姬顧問,您懂的也太多了!我們在學校裡學的,都是書本上的理論,哪知道還有這麼多門道!”
姬永海笑了笑:“這都是土法子,是老一輩傳下來的,也是我蹲在田埂上,跟老農們學了半輩子的經驗。搞農業,離了土地不行,離了百姓更不行。”
他把現代加工技術和對本地農產品特性的深刻理解結合起來,大刀闊斧地改革。改良水稻烘乾工藝,用“三段式烘乾法”,先低溫通風,再中溫脫水,最後高溫定型,這樣烘出來的大米,米粒飽滿,香氣濃鬱;優化菱角芡實的保鮮技術,采用真空包裝,再配上冰袋冷鏈運輸,能把新鮮度足足延長半個月;還牽頭製定了嚴格的質量標準,從選種、種植到加工、包裝,每一個環節都卡得死死的,不合格的產品,堅決不讓出廠。
半年時間,功夫不負有心人。印著“洪澤湖生態大米”“洪澤湖野生菱角粉”“濱湖蓮藕羹”字樣的產品,整整齊齊地擺進了省城大超市的貨架。這些產品,帶著洪澤湖的水韻,帶著江淮大地的泥土香,憑著原生態的品質和地道的風味,很快贏得了消費者的青睞。超市裡,大媽們圍著貨架挑挑揀揀,嘴裡念叨著:“這大米真香,煮出來的飯,跟小時候吃的一個味兒!”“這菱角粉細膩,衝出來的羹,滑溜溜的,好吃!”
鄉親們的腰包鼓了些,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些。他們看姬永海的眼神,卻複雜得很。
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老頭蹲在地上抽煙,看著姬永海騎著電動車從田埂上路過,低聲議論著:
“嘖,你說這姬永海,咋就這麼能折騰?當年摔得那麼狠,從副縣長變成了老百姓,現在倒好,又爬起來了,還把廠子搞得風生水起!”說話的是村東頭的王老漢,語氣裡帶著幾分佩服。
旁邊的李老頭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說:“哼,人家命裡就帶官運!以前是副縣長,現在管著加工廠,不還是照樣管著人、管著事?咱莊稼人累死累活,也就混個溫飽,他倒好,犯了錯還能吃香的喝辣的,這叫啥道理?”
“話也不能這麼說,”一個年輕的後生插了句嘴,“姬顧問是真乾事的!他幫咱改良品種,幫咱打通銷路,咱的稻子才賣上了好價錢!要我說,人家這是憑本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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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議論,像風一樣,吹進姬永海的耳朵裡。他卻隻是淡淡一笑,毫不在意。
他漸漸尋得了一種奇異的平靜。站在加工廠明亮潔淨的生產車間裡,看著金燦燦的稻穀經過清雜、碾磨、篩選,最終變成晶瑩剔透、包裝整齊的大米,像一條白色的河流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看著工人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看著一箱箱產品被裝上貨車,運往省城,運往更遠的地方,他恍惚間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鄉農技站推廣新型雜交水稻的日子。
那時的他,才二十出頭,穿著沾滿泥點的褲子,挽著褲腿,頂著烈日蹲在田埂上,跟老農們一遍遍地講解種植要點。褲腿上是泥,臉上是汗,嗓子喊得沙啞,心裡卻亮堂堂的,像被洪澤湖清晨的陽光洗過。那時的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
他不再刻意回避那段“不光彩”的過去。有人在酒桌上或明或暗地提起他的“往事”,帶著試探或幸災樂禍,他就端起茶杯,抿一口溫熱的茶水,淡淡地笑笑:“是啊,以前年輕氣盛,不懂收斂,走了彎路,教訓深刻得很。”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彆人的事,沒有一絲怨懟,也沒有一絲不甘。
有人奉承他:“姬總,您現在這本事,可比當年當姬縣長的時候還厲害!這廠子離了您,怕是玩不轉!”
他也隻是擺擺手,笑著回應:“哪裡哪裡,都是混口飯吃,養家糊口罷了,談不上厲害。要不是周總信任,要不是工人們肯乾,我一個人,能成什麼事?”
那份曾經的意氣風發和得失心,似乎真的被歲月和磨難沉澱了下去。妻子昊佳英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晚上,夫妻倆坐在院子裡納涼,昊佳英靠在姬永海的肩膀上,輕聲說:“永海,你變了。變得像村口那棵曆經百年風雨的老槐樹。再大的風來,樹身也隻是微微晃動,枝葉沙沙作響,根卻紮得更深;再猛的雨來,雨水順著溝壑縱橫的樹皮流淌,樹冠依舊沉穩地撐開一片綠蔭,風來雨去,自巋然不動。”
姬永海聽了,隻是握緊妻子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妻子的手背,沒有說話。月光灑在兩人身上,溫柔而靜謐。他心裡清楚,不是自己變了,是終於在這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的人生舞台上,看懂了生活的本質——沒有永遠的主角光芒萬丈,也沒有永遠的配角黯淡無光。關鍵是,無論命運把你推到哪個位置、賦予何種角色,都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氣和誠意,把它演好,演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隻是偶爾,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幾杯老酒下肚,暖意湧上心頭,他會翻出那本藏在抽屜深處的舊影集。影集的封麵已經泛黃,邊角也磨得卷了邊。他小心翼翼地翻開,對著其中一張照片久久發呆。
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拍的,地點是濱湖縣老政府大院。他穿著一件半舊卻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襯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站在掛著“為人民服務”木質標語的鄉辦公室門口,笑容乾淨,眼神清澈,充滿了那個年代特有的理想主義光芒。照片裡的他,意氣風發,眉宇間帶著一股“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闖勁。
他想起那本審查前沒來得及寫完的工作日記,第一頁是他用遒勁的鋼筆字寫下的誓言:“生而為人,立於天地間,總要為這方水土,留下點實實在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