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的濱湖縣城,街燈昏黃,像瞌睡人的眼。姬永海和昊佳英並肩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腳步聲踩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嗒嗒”的回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公安局值班的是小李,當年你在縣裡時,他還是個剛分配來的毛頭小子,為人實誠,應該能信得過。”昊佳英走得有些急,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說話時帶著微微的喘息,袖口沾著的草木屑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姬永海點點頭,腳步沒停:“嗯,我記得他,當年河西窪地抗旱,他跟著派出所的人去維持秩序,曬得跟黑炭似的,還幫著鄉親們扛水管、挖溝渠,是個肯出力的實誠孩子。”
兩人快步走到縣公安局門口,值班民警小李正趴在桌上寫材料,聽到敲門聲,抬頭看到是姬永海,愣了一下,連忙起身開門:“姬……姬叔?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小李,有緊急情況要向你反映。”姬永海走進值班室,語氣急促卻沉穩,“馬德福、孫振國他們涉嫌當年的貪腐案,現在準備連夜轉移財產跑路,可能要往鄰省方向走,你們得趕緊布控攔截!”
小李聞言,臉色立刻嚴肅起來,連忙拿出記錄本:“姬叔,您說的是真的?有具體線索嗎?”
“是卜世仁剛才給我打的電話,他路過馬德福家,看到好幾輛麵包車在搬東西,聽他們說要連夜走。”姬永海把知道的情況一一說明,“當年排灌站的事,還有我被栽贓的案子,都是他們乾的,現在證據確鑿,不能讓他們跑了!”
小李一邊記錄一邊點頭,寫完後立刻拿起電話:“我馬上向領導彙報,通知各路口卡點攔截。姬叔,您放心,我們一定儘力把人攔下!”
從公安局出來,天已經蒙蒙亮,東方的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遠處的洪澤湖像一塊灰蒙蒙的綢布,籠罩在晨霧中。昊佳英鬆了口氣:“這下好了,有公安同誌盯著,他們跑不掉了。”
姬永海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心裡卻依舊沉甸甸的:“希望能順利攔下吧,這些人狡猾得很,背後說不定還有人撐腰。”
回到家時,天已經大亮,兩人簡單洗漱了一下,昊佳英去準備早飯,姬永海坐在桌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麵的木紋,心裡盤算著後續的事情。他知道,馬德福和孫振國一旦落網,當年的案子肯定會重新徹查,而他的平反,或許也會有新的轉機。
可就在這時,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他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裡,他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縣委小會議室。陽光刺眼,李同誌坐在他對麵,手裡拿著那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笑容溫和:“姬永海同誌,經組織複查,你的案子正式平反了!”
姬永海猛地從夢裡彈坐起來,胸腔裡的心跳跟擂鼓似的咚咚狂響,額頭上的冷汗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把粗布枕巾洇出一大片濕痕。
他反手死死攥住昊佳英的手,指節攥得發白,幾乎要嵌進妻子的肉裡。昏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嚇人,那是憋了十幾年、快燃起來的光,灼得昊佳英心口一陣陣發緊——這夢來得蹊蹺,竟跟346章裡那場夢如出一轍,卻又多了幾分讓人心顫的真切。
“佳英……佳英哎!”他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裹著前所未有的激動,“我夢見……夢見組織認我了!”
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滾,砸在被子上洇出小水點,“是李同誌啊,當年審我的李同誌,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六十六筆賬都是時代留下的糊塗賬,是違紀不是犯罪,不算腐敗分子!那頂壓了我半輩子的帽子,他說要給我摘嘍!還有蓋著大紅章的文件,好多老領導都在上麵簽了字,說當年……當年確實委屈我了!”
昊佳英剛端著早飯走進來,見他這模樣驚得半天回不過神,連忙放下碗筷,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指尖觸到的全是滾燙的濕意。她比誰都清楚,那頂“腐敗分子”的帽子,咋就像道無形的枷鎖,勒得姬永海直不起腰二十幾年。
多少個深夜,他在夢裡哼哼唧唧,喊著“我沒貪”“我是清白的”,醒來後就是整宿整宿的悶頭抽煙,煙鍋子敲得床沿當當響,煙灰缸裡的煙蒂堆得跟小山似的。這夢,太真,也太戳心窩子了。
“永海,那是夢……”她喃喃著,聲音哽咽,分不清是心疼還是心酸,抬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跟哄受了委屈的娃似的,“咱前陣子不都想開了嘛,兒女孝順,日子安穩,比啥都強。”
“是夢!我知道是夢!”姬永海用力點頭,臉上卻綻開個又哭又笑的模樣,活像個受夠了委屈的孩子,“可它真啊!你聽見沒?他們說我不是貪官,不是蛀蟲!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他緊緊抱住妻子,把臉埋在她散發著皂角清香的肩窩裡,壓抑了十幾年的嗚咽終於忍不住溢出來,肩膀抖得跟篩糠似的。“隻要在組織心裡,在鄉親們心裡,知道我姬永海清清白白,哪怕就這夢裡頭……我也能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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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鬆開妻子,眼神裡多了幾分釋然,喃喃道:“要是因為我的性子、我的能力,讓我落到如今這步田地,那這窮困潦倒,就是我人生的宿命。可我不甘心的是被人栽贓,被人潑臟水,讓我背著罵名活一輩子。現在夢裡能聽到這句話,我知足了。”
昊佳英順著他的後背輕輕摩挲,感受著他胸腔裡翻湧的委屈與狂喜。床頭櫃上,那枚小小的銅秤砣在晨光裡泛著溫潤的光——那是萍二爺爺臨終前塞給他的,說是姬家祖輩傳下來的,秤杆是老棗木的,秤砣磨得鋥亮,帶著歲月的包漿。當年二爺爺拉著他的手說:“永海,做人就跟這秤似的,秤杆得直,秤砣得實,心裡的秤星不能歪。”後來抄家時,他拚死把這枚秤砣藏在棉襖夾層裡,才保住了這份念想。此刻,這杆被壓彎了十幾年的“良心秤”,終於在夢裡被悄悄扶正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昊佳英拿起毛巾給他擦了擦臉,“早飯都做好了,有你愛吃的鹹菜炒雞蛋,還有玉米粥,快嘗嘗。”
姬永海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卻發現手還在微微顫抖。他扒了兩口粥,心裡的激動漸漸平複下來,可夢裡的場景卻依舊清晰,像刻在了腦子裡似的。
幾天後的晌午,日頭暖烘烘的,曬得人身上發燥,蟬鳴聲聲,透著江淮初夏特有的燥熱。“望河園”工地的臨時板房裡,灰塵在光柱裡跳著舞,混合著水泥和木材的味道,嗆得人忍不住咳嗽。
姬永海正對著圖紙核算門窗尺寸,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時不時抬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胳膊肘蹭得圖紙邊緣發毛。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粗糙的胳膊,上麵沾著些水泥點子,看著就像個普通的老工匠。
門口的光線突然被一個身影擋住,帶著幾分遲疑的溫和聲音響起:“姬總?”
他抬頭逆著光望去,隻見一位穿灰布夾克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老人,手裡提著個舊式黑色公文包,指節因為用力攥著包帶而有些發紅,眉眼間透著幾分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您是?”姬永海放下筆,起身問道。
“我叫周明遠,以前是縣一中的老師,退休好些年了。”老人走進來,臉上帶著和善的笑意,腳步放得很輕,生怕踩臟了地上的圖紙,“聽說您這兒建了新房,叫‘望河園’是吧?想給我家小子看看,他剛調回縣裡工作,正愁沒地方住呢。咱濱湖這地界,也就您建的房子讓人放心,用料實誠,格局也合咱江淮人的心意,不像那些開發商,淨搞些花裡胡哨的噱頭。”
“歡迎歡迎!快坐快坐!”姬永海連忙拉過一把木凳,用袖子擦了擦上麵的灰塵,“您眼光準!我這‘望河園’,主打就是實用、舒心,都是按咱江淮人的生活習慣設計的。我帶您轉轉?這小區的格局,前後通透,敞亮得很!往後站在陽台上,就能望見南三河的水,夏天涼快得很,還能聞著蘆葦香!”
“好嘞,那就麻煩姬總了。”周明遠笑著點點頭,跟著姬永海走出板房。
小區裡已經初具規模,平整的水泥路順著地勢延伸,路邊挖了排水溝,鋪著從洪澤湖灘上撿來的鵝卵石,五顏六色的,看著就喜慶。新栽的香樟樹苗抽出嫩枝,風一吹搖搖晃晃的,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是早上工人剛澆過的。
預留的活動廣場上還堆著些磚瓦建材,幾個工人正光著膀子搭腳手架,吆喝聲、錘子敲擊聲此起彼伏,透著熱騰騰的生氣。有個年輕工人看到姬永海,笑著喊了一聲:“姬總,今兒個咋有空過來轉悠?”
“過來看看進度,順便給老叔介紹介紹咱的房子。”姬永海笑著回應,語氣親切得像自家人。
走到中央栽著石榴樹苗的空地旁,周明遠停下腳步,伸手摸了摸樹苗的枝乾,感慨道:“這石榴樹好啊,咱江淮人家都愛種,寓意多子多福、紅紅火火。這地方真好,敞亮透氣,比城裡那些鴿子籠強多了。”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遠處煙波浩渺的洪澤湖,眼神悠遠得很:“讓我想起當年——河西窪地要是早這麼規劃,鄉親們也不至於年年汛期被淹,守著那片爛田餓肚子。春天挖薺菜、夏天撈浮萍、秋天收泥巴的日子,苦喲!”
姬永海心頭一震,看向老人:“您也知道河西窪地的事?”
“咋能不知道?”周明遠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那年頭亂,有些事當時看著是鐵板釘釘的案子,現在回頭看,標準不一樣了。我教了一輩子書,見過不少有才華、肯乾事的年輕人,就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被耽誤了一輩子,可惜得很。”
他像是無意間提起,語氣平淡卻藏著深意:“前陣子在公園聽老夥計們閒聊,說上頭現在講究實事求是,要梳理過去那些處理過重的案子。像當年會議發的小包包、鋼筆,還有些辦公用品的補貼,擱現在頂多是不符合財經規範,把錢退了,批評教育幾句就完了。可那會兒就處理得比較嚴格,好些有本事、肯乾事的老同誌,就栽在這上麵了,太可惜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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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頭看向姬永海,眼神通透得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聽說當年的姬副縣長,也是因為這些事?可惜了啊!你當年搞的排灌站、推廣的雜交稻新品種,還有大棚蔬菜種植,那可是實打實幫鄉親們辦的好事,南三河兩岸誰不念叨?我記得有年大旱,河底都裂了縫,就是你領著大夥兒修水渠,從洪澤湖引水,才保住了那片稻子,不然那年冬天,多少人家得餓肚子。”
陽光有些晃眼,姬永海的喉嚨發緊,心口那片被夢境熨貼過的地方又微微發熱,像揣了個暖手寶。他從口袋裡摸出煙袋,卷了支煙遞給老人,自己也卷了一支,點燃後吸了一口,煙霧緩緩吐出,模糊了他的眉眼:“都過去了,人得往前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