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林”的門,像一頭巨獸的嘴,吞吐著混濁的熱氣。
一步踏入,一股濃烈得幾乎能將人嗆個跟頭的氣味便撲麵而來。那是劣質的米酒發酵過度後泛出的酸氣,混合著無數臭腳和汗液的腥膻,再夾雜著江水的潮濕與木頭發黴的味道。這股氣息如此霸道,仿佛是此地主人給所有外來者的第一個下馬威。
酒肆內更是喧囂鼎沸,像一鍋煮沸了的渾水。光著膀子、露出刺青的漢子們正圍著一張桌子拍著桌沿,聲嘶力竭地搖著骰盅;角落裡,幾個看似商販的男人喝得滿臉通紅,高聲爭論著某個女人的價錢;更多的,是散坐在各處的水手和腳夫,他們用粗瓷大碗喝酒,用手抓著油膩的肉塊,說話的聲音像是要掀翻屋頂。
這裡沒有一絲風雅,隻有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命力。
孫尚香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握著劍柄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她感覺自己不是走進了一家酒肆,而是闖進了一個野獸的巢穴,空氣裡的每一個分子都充滿了挑釁和危險。她身上的水綠色衣裙,在這片由汗水、酒精和肮臟的短褐構成的世界裡,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滴清水落入了油鍋,瞬間吸引了無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
趙雲依舊沉默地跟在薑雲身後,他那張普通管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他的肩膀卻不著痕跡地微微前傾,將孫尚香大半個身子擋在了自己身後,隔絕了那些放肆的視線。他的步伐看似隨意,實則每一步都踏在最穩固的地磚上,雙眼如鷹,看似望著前方,餘光卻已將整個大堂的布局、人員的分布、以及可能的退路,全都刻在了心裡。
而走在最前麵的薑雲,卻像是完全沒聞到那股能熏死人的味道,也沒看到那些豺狼般的目光。他依舊是那副落魄書生的模樣,背脊微彎,腳步不疾不徐,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對陌生環境的好奇。
隻有他自己知道,腦海裡那個鹹魚小人已經快瘋了。
‘我的天,這地方的衛生狀況,怕是連下水道都自愧不如。’
‘空氣裡這味道,簡直是生化武器級彆的攻擊,我感覺我的肺正在申請離職。’
‘早知道就不帶孫尚香來了,她現在就像黑夜裡的螢火蟲,還是帶閃光燈的那種。完了完了,仇恨值已經被拉滿了。’
他內心瘋狂吐槽,腳步卻沒有絲毫遲疑。他知道,在這種地方,越是表現出怯懦和不適,就越容易成為被欺負的目標。唯一的辦法,就是表現得比這裡所有人都更坦然,更無所謂。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端著酒碗,搖搖晃晃地撞了過來,口中還罵罵咧咧。趙雲的身體已經繃緊,眼神一寒,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樸刀。
然而薑雲卻比他更快。他隻是稍稍側了下身子,用一個極其自然的動作,讓那漢子堪堪從他身邊擦過,一滴酒都沒灑到他身上。那漢子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隻覺得眼前一花,便撞到了後麵的柱子上,滑了下去。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煙火氣。
趙雲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看向薑雲背影的眼神裡,多了一分深意。他這位先生,看似文弱,但對時機的把握和身體的控製,竟已到了這般精妙的境地。
孫尚香也看在眼裡,心中的緊張稍稍褪去。她發現,隻要跟在這個男人身後,似乎再混亂的場麵,也會變得有條不紊起來。
薑雲領著兩人,沒有選擇臨窗或者顯眼的位置,而是徑直走向了酒肆最深處、光線最昏暗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張空桌,桌麵上滿是油膩的汙漬和殘羹。他毫不在意地拂了拂長衫下擺,坐了下來,仿佛坐在自家書房那般自在。
“小二,三碗水酒,一碟茴香豆。”他招呼了一聲。
店小二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過了半晌才端著一個黑乎乎的托盤過來,將三隻缺了口的粗瓷碗和一小碟黑黢黢的茴香豆重重地頓在桌上,酒水都濺了出來。
孫尚香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剛要發作,卻被薑雲一個眼神製止了。
薑雲沒有看那小二,隻是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叮叮當當地放在桌上。那小二的眼睛亮了亮,收錢的動作倒是麻利得很,態度也稍微好了一點,臨走前還用臟兮兮的抹布幫他們把桌子擦了擦。
“忍著。”薑雲端起酒碗,聲音低得隻有他們三人能聽見,“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惹事的。”
孫尚香隻好把火氣壓下去,學著薑雲的樣子端起酒碗,但聞到那股刺鼻的酒味,又嫌棄地放下了。
薑雲沒有喝酒,他的目光,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整個酒肆。
周倉打聽來的消息不會錯,蔣欽就在這裡。可哪一個才是?
是那個坐在櫃台後麵,手裡盤著兩顆鐵膽,眼神精光四射的掌櫃?還是那個被一群人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正高談闊論的虯髯大漢?
薑雲的目光一一掃過,又一一否定。
那個掌櫃,氣勢是足,但更像個精於算計的商人,少了些江湖草莽的豪氣。那個虯髯大漢,聲勢浩大,但眼神虛浮,舉止張揚,更像是個被人推到台前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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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
真正的猛虎,從不靠嘶吼來彰顯自己的存在。它隻是靜靜地趴在那裡,便足以讓百獸噤聲。
薑雲的鹹魚小人,此刻正拿著一個望遠鏡,在心湖上四處掃描。
‘不對,不對,這些都是小嘍囉。’
‘真正的老大,要麼在二樓雅間,要麼……就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大堂最裡麵的一個位置,靠近後廚,挨著樓梯。
那裡也有一張桌子,隻坐著一個人。
那人約莫三十出頭,身材極為健碩,古銅色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油光,像是塗了一層桐油。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短打,雙臂的肌肉虯結,像老樹盤根。一張國字臉,眉濃眼大,相貌算不上英俊,卻透著一股尋常人沒有的沉穩與悍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