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京城已亂。
藥閣門前的青石板上,積了一夜的霜還未化。
三十餘家私醫閉門謝客,門板上貼著墨跡未乾的告示:“奉律台令,停診三日,以正醫綱。”可百姓不管什麼律台、醫綱,他們隻知道,家中病兒咳得撕心裂肺,老母臥床不起,若藥閣也倒了,他們便真無路可走。
天剛蒙蒙亮,人群便如潮水般湧來。哭聲、喊聲、拍門聲混作一團。
“藥閣大人!救救我孩子吧!他燒了一夜,沒人敢開方!”
“你們若關門,我們全家隻能等死!”
“雲閣主——您出來看看啊!”
藥閣鐵門緊閉,簷下銅鈴在風中輕響,像是在回應這滿城悲鳴。
終於,門軸“吱呀”一聲推開。
雲知夏一身素白藥袍,外罩玄色長衫,發髻用一根銀針綰住,步出山門。
她麵容平靜,目光卻如刀鋒掃過人群,所到之處,喧嘩漸息。
她抬手,身後小滿捧著厚厚一疊紙冊上前。
那是連夜刻印的《簡明藥錄》,字跡清晰,條目分明,全是百姓用得上的應急方子:退熱湯、止痢散、外傷金創膏……
“從今起,”她的聲音不高,卻穿透寒風,直抵每個人耳中,“藥閣教方,不教跪。”
人群一靜。
她又取出一冊殘卷,紙頁泛黃,邊角破損,卻是阿豆生前未完成的《草藥圖譜》。
她當眾執筆,蘸墨落紙,補上最後一味“地骨皮”的藥性與配伍,筆鋒沉穩,字字如釘。
“醫在民間,不在典上。”她將圖譜高高舉起,“誰識百草,誰就能救人。誰敢救人,誰就是醫。”
人群沸騰了。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淚流滿麵,更有年輕學徒高喊:“我願入藥閣,學真方!”
就在這時,馬蹄聲驟起。
陸仲景率律台差役而來,黑衣皂靴,手持封條,臉色鐵青:“奉醫律使令,藥閣學堂授非古法,惑亂民心,即刻查封!”
身後差役上前欲貼封條,卻被一排藥童橫臂攔住。
雲知夏卻笑了。
她不怒,不阻,隻淡淡道:“查封可以。但規矩得改。”
“什麼規矩?”
“想進學堂的人,先過‘藥感試陣’。”她抬手一指學堂門口新設的三重木架,其上懸掛十餘包藥粉,皆無標簽,“凡能辨出‘蛇蛻灰’與‘雪蟬蛻’氣味差異者,可入內聽講一日。”
陸仲景冷哼:“雕蟲小技!我自幼研習《醫律典》,辨藥百種,豈會不知?”
他昂首邁入陣中。
藥香初聞清淡,漸漸濃鬱,繼而詭異扭曲。
他的腳步開始踉蹌,額頭冷汗涔涔,眼前幻影迭起——仿佛看見沈青璃立於高台,手中律典化作巨蛇纏繞脖頸,嘶嘶吐信。
“不……不可能……”
他猛地抱住頭,雙膝一軟,竟當場嘔出一口黑水,腥臭刺鼻。
眾人驚退。
雲知夏緩步上前,從袖中取出三枚細如發絲的銀針,名為“清髓”。
她一手扶住陸仲景肩頭,一手執針,精準刺入他手腕三處要穴。
針尾輕顫,一絲灰白結晶順著針身緩緩析出,落入瓷碟,如霜似塵。
“這是‘靜心散’的殘毒。”她舉針示眾,聲音冷徹,“你們奉為圭臬的《醫律典》,每一頁都浸著這種藥。長期誦讀,吸入墨香,便如慢性服毒——你們的‘正統’,早就在吃人。”
全場死寂。
陸仲景渾身發抖,低頭看著自己嘔出的黑水,眼中信念如冰裂崩塌。
他喃喃道:“我……我以為我在護道……我以為我在守正……”
“護道?”雲知夏俯視著他,語氣卻緩了下來,“護道,不是護一本書。”
她命人將一冊《簡明藥錄》塞入他懷中,紙頁翻動,墨香清新。
“若你還想當醫,就從認錯第一個方子開始。”
陸仲景跪在藥閣門前,抱著那本書,久久未動。
日頭漸高,查封令不了了之。
差役退去,藥童清掃門前穢物。
藥閣山門前,那塊“藥灰不冷,心火不熄”的鐵碑,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雲知夏轉身欲入內,忽聽身後一聲輕喚。
“閣主……”
是小荷。
她低著頭,手指絞著袖角,臉色蒼白:“我……我是奉命來查藥閣‘蠱惑百姓’之罪的……”
雲知夏隻看了她一眼,沒說話,轉身走入回廊。
小荷站在原地,心跳如鼓。
她本該立刻回報沈青璃,可雙腳卻像生了根。
她鬼使神差地繞到藥閣後院,藏身於一株老槐樹後。
透過半開的窗欞,她看見雲知夏正俯身於一位瞎眼老嫗麵前,手中執一根細如睫毛的銀針,燈光下泛著冷芒。
老嫗眼瞼紅腫,淚水不斷滲出。雲知夏的聲音極輕,卻字字清晰:
“彆怕,我隻是……把擋住你眼睛的東西,取出來。”
小荷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根銀針,緩緩探入老人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