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廢台殘柱猶帶黑血。
風未歇,灰燼如蝶,盤旋在焦木斷梁之間。
昨夜那一場撼動醫道根基的呐喊,餘音仍懸於半空,仿佛天地都未敢輕易吞咽這百年沉寂後的第一聲驚雷。
百名醫者圍聚不散。
他們不再是昨日那些低頭順從、眼神渾濁的傀儡。
有人捧著藥箱,箱角刻著“仁”字;有人緊握銀針,針尖映著朝陽,微微發亮;還有人赤手空拳,卻挺直了脊背——那是從未有過的姿態,屬於人,而非奴。
小竹顫抖著上前,腳步虛浮,像踩在夢裡。
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值夜弟子,平日連話都不敢大聲說。
可此刻,她從懷中掏出一卷粗麻布,雙手展開,聲音雖細卻清亮如泉擊石:
“我醫,因我見人痛;我藥,不問貴賤,隻問生死。”
一字一句,皆是藥閣弟子手抄的《藥閣誓》。
原本隻是舊閣中無人問津的殘篇,如今卻被她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仿佛那是刻進骨血裡的信條。
台下霎時死寂。
旋即,一人應聲:“我醫,因我見人痛!”
又一人接道:“我藥,不問貴賤,隻問生死!”
百人齊誦,聲浪如潮,一波推著一波,撞向宮牆,撞向天際,撞向那曾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醫監台!
雲知夏立於高台,焦發垂肩,七竅血痕未乾,掌心血泡翻裂,指尖還殘留著金焰灼過的痕跡。
她未笑,未動,亦未言勝。
隻輕輕開口,聲如寒泉落玉:“今日非破律,乃立心。”
她目光掃過眾人,落在沈青璃身上。
那位曾執掌醫律、冷麵無情的醫律使,此刻仍跪於青石之上,十指深深摳進縫隙,指節泛白,指甲縫裡滲出血絲。
她雙目失焦,嘴唇微顫,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若律不能護人……”她喃喃,聲音破碎,“那我這些年,究竟在守什麼?”
她想起妹妹臨死前那一聲“姐姐救我”,想起自己親手將她押上火刑架時,口中念的,是《醫律典》第三十七條:“違律施術者,焚以儆眾。”
她守律,卻殺了親妹。
她執法,卻成了劊子手。
雲知夏緩步走近,腳步沉穩,踏在殘灰之上,竟無半分雜音。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丹藥——幽藍如深海,金焰隱現其內,正是昨夜那顆“空心丹”。
她輕輕放入沈青璃顫抖的掌心。
“你守的是責任。”她聲音平靜,卻字字如針,紮進人心,“隻是走錯了路。真正的律,應生於人心,而非刻於石上。”
沈青璃渾身一震,猛然抬頭。
她看見雲知夏的眼睛——沒有憐憫,沒有嘲諷,隻有一片澄澈如雪的清明。
那目光不審判她,卻比審判更讓她無處遁形。
“若人心為尺……”她啞聲問,“那錯對,由誰定?”
“由生死定。”雲知夏答得乾脆,“由良知定。由千千萬萬個病人睜眼醒來時,那一聲‘我還活著’來定。”
沈青璃怔住,良久,終於緩緩合攏手掌,將那枚無藥效的丹藥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住最後一絲救贖。
遠處,太醫院側門陰影下,裴公公悄然退步,袖中密報已換新頁。
他提筆蘸墨,隻寫下一行小字:
“藥閣未奪權,卻奪了魂。百醫歸心,非詔可令。”
他低歎一聲,命隨行小太監快馬入宮,直送禦前。
與此同時,屋脊之上,墨十四隱於飛簷鬥拱之間,黑衣如墨,眸光冷峻。
他將整場情景儘數刻入記憶密檔,準備傳回靖王府。
他心中暗忖:“王爺若知此景,必不會再問‘她值得否’。”
——那個曾被他視為“不過是個女人”的藥閣之主,此刻站在廢台之上,身後是百名覺醒的醫者,前方是整座京城沉睡的醫道。
她不動聲色,卻已撬動山河。
風漸起,吹動雲知夏殘破的衣袖。
她抬手,輕輕拂去肩頭灰燼,目光望向遠方。
那裡,醫監台高聳入雲,金匾耀目,寫著“律法如山”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