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殘雪,歸途蜿蜒如刀刻於大地。
藥閣一行人自北境折返,寒風仍割麵如刃,但軍中哭聲漸歇,士氣已複。
小竹抱著藥箱走在隊尾,指尖凍得發紅,卻始終不曾鬆手。
她目光低垂,腦海中反複回放著昨夜那一幕——枯井旁孩童潮紅的臉、顫抖的手指、抽搐的四肢。
她當時幾乎本能地停下腳步,心跳如擂。
不是猶豫,是確認。
她翻過《藥理通則》第三章:“水源毒染,熱症抽搐,多因穢物入脈,或藥毒滲流。急以生石灰、活性炭層層濾淨,並施耳針鎮驚,開竅醒神。”
那口井,就是被“律香”焚燒後的灰燼順雨水滲入地下,汙染了水源。
而那些香,正是朝廷律醫司以“安神定誌”之名,暗中操控軍心的工具。
如今禍水南流,竟無聲無息地毒到了百姓口中。
她沒等命令。
她不能等。
“快!取石灰、炭粉、粗布!”小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指揮隨行藥農搭起簡易濾架,將井水一瓢瓢倒入三層過濾裝置。
又從針囊中取出最細的銀針,在火焰上灼燒後,穩穩刺入孩童耳廓三處穴位——耳尖、屏中、神門。
動作乾淨利落,仿佛早已演練千遍。
村民圍在四周,眼神驚疑不定。“這丫頭才多大?敢動針?”
“她若治不好,我拿命賠。”老藥農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如鐵鑄。
他蹲在小竹身邊,默默遞上炭包,眼神裡竟有幾分敬意。
一夜未眠。
火堆明滅,小竹守在孩童榻前,寸步未離。
第三日清晨,孩子睜開了眼,虛弱地喊了聲“娘”。
哭聲炸開。
孩子的母親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凍土上,一聲聲叩首,淚如雨下。
周圍的村民也紛紛跪倒,口中喃喃:“活菩薩……藥閣的活菩薩啊……”
小竹怔住了,手指微微發抖。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這樣仰望。
雲知夏站在村口老槐樹下,一襲素色鬥篷迎風而立,目光沉靜如深潭。
她看著小竹被人群簇擁,卻沒有上前。
她隻輕輕說了一句:“這一針,紮的不是穴,是恐懼。”
人群聽不懂。
但她懂。
恐懼才是病根。
是百姓對疾病的無知,對權勢的順從,對“律令即天道”的盲信。
而小竹這一針,破的正是這層無形的枷鎖。
老藥農默默走到空地中央,從行囊中取出一個個布包——北境的黑土,豫州的黃壤,江南的青泥。
他一捧一捧,將這些泥土堆在村口,壘成一方低矮的土台,不高,不及膝,卻穩如磐石。
他插上一截枯枝,低聲說:“這是‘心碑’,不刻字,隻埋土。哪有醫者救過人,哪就有碑。”
風過,枯枝輕顫,似有回應。
沈青璃站在不遠處,袖中指尖微動。
她緩緩掏出一疊泛黃的殘頁——那是她親手撕毀的《醫律典》。
曾經她以此為信仰,奉之如神明,如今卻成了她最深的恥辱。
她蹲下身,將殘頁輕輕埋入土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贖罪,從不靠律,靠行。”
雲知夏側目,眸光微閃,卻未語。
當晚,月隱雲後。
墨十四如影歸來,黑衣沾霜,眉間凝寒。
他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前方驛站已被司禮監接管,驛卒全換作便衣太監,腰佩內廷令符。三十裡外設‘迎歸亭’,名為迎駕,實為盤查——所有藥囊、文書、器具,皆需開封查驗。”
“查什麼?”雲知夏坐在篝火旁,手中摩挲著一枚藥丸,語氣平靜得可怕。
“查……《反律引錄》。”
她笑了。
一笑如刃出鞘。
“他們要查的,從來不是藥,是人心。”她抬眸,火光映在眼中,冷而銳利,“他們怕的不是疫病,是百姓開始信醫,不信律;怕的不是我回京,是我帶回了‘自己思考’的種子。”
她站起身,環視眾弟子。
“今夜,拆稿。”
話音落,沈青璃雙手捧出《反律引錄》手稿——那本揭露律醫司百年操控、以藥控人真相的禁書。
雲知夏親自執剪,將千頁手稿拆解成十份,分彆藏於藥丸蠟殼之內、針囊夾層之中、布條藥方背麵、甚至炭包夾心。
“分十路走,明日辰時彙於官道,若遇盤查,寧毀不交。”
弟子們肅然領命,眼神灼亮,無一退縮。
雲知夏立於夜風之中,望向京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