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儘,天已破曉。
寒霧彌漫在太醫院密堂之上,青磚地麵泛著濕冷的光。
四壁無窗,唯有頂上一盞青銅燈懸垂,火苗搖曳,將人影拉得扭曲如鬼魅。
雲知夏被鐵鏈鎖著雙腕,跪於堂中。
布衣殘破,發絲淩亂貼在頰邊,可脊背挺直如劍,不曾低下半分頭顱。
程硯秋就坐在高台之上,一襲月白長袍,袖口繡銀線藥紋,手中執一枚細針,輕輕摩挲,如同執筆臨帖。
“師尊教我們‘望氣知病’。”他聲音溫潤,似春風拂麵,“你說,我望你雙目——為何隻見邪火焚心?”
雲知夏緩緩抬頭,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師父教的是‘辨毒識源’。可惜你爐中煉的,不是藥,是人命。”
話音落,堂內驟靜。
程硯秋指尖微頓,針尖在燈下劃過一道冷光。
他不怒,反而輕笑:“你還記得師父?那便該記得藥閣禁律第一條——不得私授控脈針法,違者……誅。”
他抬手,一名獄卒推門而入,牽著一個瘦小身影。
是針奴兒。
那孩子約莫十一二歲,赤足踏地,雙臂裸露,布滿密密麻麻的針孔,新傷疊舊痕,有的潰爛結痂,有的仍在滲血。
可他的眼睛卻清明如鏡,沒有一絲混沌,像一口深井,倒映著這滿堂偽善。
程硯秋將那枚從雲知夏舌底取出的控脈針遞至針奴兒麵前,語氣慈和:“認得這針法嗎?”
眾人屏息。
那啞童閉眼片刻,忽然抬起右手三指,在空中緩緩虛點。
一點、兩點、三點……七次輕顫,指尖劃出詭異弧線,竟與古籍所載“七旋封神針”分毫不差!
堂下太醫驚呼出聲:“此乃藥閣失傳禁術!她果然傳授妖法!”
程硯秋嘴角微揚,目光如刀刺向雲知夏:“證據確鑿,你還有何話講?”
雲知夏卻笑了。
她動了動被鎖的腕骨,發出一聲輕響,而後冷冷開口:“他沒學過這針法。”
滿堂一靜。
她抬眸,直視程硯秋:“他是記下來的——用肉身記的。你在他身上試了三百一十七針,第七次,他就記住了。”
她指向針奴兒左肩胛處一道陳年疤痕,邊緣呈鋸齒狀,微微凹陷:“這是‘倒鉤刺’留下的創口。你為測試針深對神經的影響,故意用帶鉤銀針反複穿刺。這種手法,隻有你程左使會在活人身上做。”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砸進人心。
“你以為毀了他嗓子,就能抹去記憶?可肌肉會記住疼痛,骨骼會記住軌跡,就連死人都能開口說話——隻要你聽得懂。”
程硯秋臉色終於變了。
他猛地起身,衣袖揮落茶盞,碎瓷濺了一地。
“荒謬!一個棄妃,一個啞奴,竟敢汙蔑太醫院重臣?來人,掌嘴二十,逼她畫押!”
兩名衙役撲上前,棍棒欲落。
雲知夏閉眼,不動。
但就在那一瞬,她舌尖輕輕一抵後槽牙——那根被拔出的控脈針,早已藏於舌底深處,此刻隨唾液微潤,悄然滑入耳道。
她不動聲色,以指壓耳廓,借顱骨傳導之法,引針鏽震顫。
前世她在研究金屬腐蝕時發現:不同藥爐的火候、藥液殘留,會在針體表麵形成獨特的氧化層紋理。
這些“鏽跡”並非死物,當受聲波震動時,會產生極其細微的共鳴頻率,如同金屬的“聲紋”。
而她,能聽懂。
閉目刹那,世界沉入黑暗。
耳中卻響起低語——
“……黃芩三錢……朱砂半分……火候七刻……出自程氏東爐……”
“……第三爐,煉魂散基底……摻入斷腸草汁……用於偽裝中毒假象……”
“……編號七,賜予北境刑案……標記已落……”
一字一句,如幽魂低訴,自鏽針深處傳來。
她的手指在袖中緩緩移動,以血為墨,指甲為筆,在早已藏於衣襟夾層的粗布條上默寫。
寫完最後一字,她睜開眼。
眸光清冽如洗,再無半分囚徒之態。
她望著程硯秋,輕聲道:“你可知,最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把殺人,變成正義?”
程硯秋盯著她,眼中第一次掠過一絲動搖。
他想下令將她拖走,可就在這一刻——
密堂外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跌跌撞撞闖入,臉色慘白:“啟、啟稟左使!天牢……天牢送來急報!昨夜收押的瘋婦……咬舌自儘了!臨死前……她在牆上寫了七個字——”
他顫抖著念出:
“藥語未死,冤有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