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皇城門前,天光未明,寒霧如紗,籠罩著巍峨宮闕。
青石階前霜色凝重,仿佛連空氣都被凍得不敢流動。
一道素白身影赤足而來,踏過冰冷石階,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痕,像是雪地裡綻開的紅梅,刺目而決絕。
雲知夏來了。
她一身麻布粗衣,發未梳妝,鬢角散落幾縷碎發貼在額邊,肩頭那道控脈針留下的舊傷仍在滲血,卻被她毫不在意地壓在左臂之下。
身後三人沉默跟隨——老訟布背負長條布卷,火簪娘手中緊握一根鏽鐵簪,針奴兒雙手捧著三根扭曲變形的控脈針,如同供奉亡者的遺物。
城樓之上,墨二十七立於陰影深處,玄衣緊束,掌中令箭已扣在指尖,卻遲遲未擲。
風起,布卷獵獵展開。
老訟布雙膝跪地,背上布條轟然鋪展,其上密密麻麻寫滿人名、日期、病症、死狀,墨跡斑駁,血跡交疊,最上方三個朱砂大字赫然入目——冤案千條!
“北境七省,三百二十一人,皆因服用藥閣所贈解毒散而活命。”他聲音嘶啞卻如洪鐘,“他們咳血將死,是你太醫院判為‘蠱患’;他們服藥得生,反被你定為‘藏蠱之體’!”
他猛然抬頭,目光如炬射向太和殿深處:“其中一百零七人,已被燒死!骨灰撒入亂葬崗,家眷逼簽認罪書,說是祖上有毒,自願焚身謝罪!”
百姓圍聚宮門之外,屏息凝神,有人顫抖著落下淚來。
雲知夏沒有停步。
她一步步踏上玉階,足底血痕染紅九重宮門的尊嚴。
侍衛欲阻,卻被她身後湧來的民聲震退——那是三百多個家庭的哭喊,是無數個夜晚無聲熄滅的生命餘燼。
她直抵太和殿前,麵對金鑾寶座上的帝王與怒目而視的肅親王,緩緩抬起手。
三根控脈針並列插入殿前青石階縫中,針尾朝天,鏽跡斑駁。
晨露微降,沾濕針身。
刹那間,細微刻紋遇濕顯現,一行細如蚊足的陰文浮現眼前——
“程爐製針,肅王授命。”
死寂。
連殿角銅鈴都停止了輕響。
肅親王猛地站起,臉色鐵青:“妖女!你竟敢偽造證據,汙蔑親王?來人——將她拿下,斬首示眾!”
“斬?”雲知夏冷笑,抬眸直視殿上諸公,眼神清明如刀,“你們日日說著‘醫者仁心’,可曾見過真正的醫者如何死去?”
她轉身,指向跪在階下的程硯秋。
那人早已麵無人色,雙膝發軟,卻仍強撐著不肯低頭。
“你師父沈鶴鳴,一生清正,臨終前反對‘七旋封神針’濫用於政鬥,便被你同門以‘封魂針’逆法暗害,對外宣稱病逝。”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穿心,“而你,程硯秋,不僅繼承了他的位置,還用他教你的針法,去燒死那些不肯歸附太醫院的民間醫者。”
她逼近一步,指尖幾乎點到對方鼻尖:“你說你是醫者?你不配提‘醫’這個字。你不是救人之人,你是披著白袍的屠夫。”
程硯秋渾身劇顫,忽然咆哮:“荒謬!你一個棄妃,懂什麼醫道?不過是借邪術惑眾,妄圖顛覆朝廷!”
“邪術?”雲知夏輕笑,從懷中取出一卷焦黃紙頁,攤開於地,“這是我從東爐廢墟中找到的《控脈針煉製錄》,上麵詳細記載了如何以童血為引,淬煉毒素入針,再借‘中蠱’之名清除異己。而每次開爐時間,皆有肅王府暗記為憑。”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滿殿大臣:“你們說我是妖女,可真正煉毒殺人、焚屍滅口的,是站在你們身邊,身穿太醫官服的人。”
老訟布再次叩首,額頭撞地有聲。
“陛下!”他仰頭高呼,聲震梁柱,“若救人為罪,那天下無醫!若行善有死,那百姓何依!今日我等不求活命,隻求一句公道——誰該被燒?是救人的藥語派,還是殺人的太醫院!”
群臣嘩然,有人低頭不語,有人怒目相向,更有幾位年邁禦史悄然紅了眼眶。
雲知夏立於階前,風吹動她殘破的衣袂,像是一麵不肯倒下的旗。
她望著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一字一頓道:“我不求封賞,不求權位,隻請廢除‘醫禁令’,準許民間醫者行醫授徒,讓藥道回歸蒼生。”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否則,明日亂葬崗上,就不會隻有三具枯骨作證——而是整個京城的良心,都將被你們親手焚燒殆儘。”
殿外風止,鴉群盤旋而下,落在宮牆之上,仿佛也在等待審判。
墨二十七站在城樓暗處,手中令箭終於滑落,墜入塵埃。
他沒有動手。
因為他知道,這一場仗,已經不再是權謀之爭。
這是死者對生者的控訴,是醫道對權力的質問。
而雲知夏,正站在風暴中心,不動如山。
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
一道纖瘦身影緩緩起身。
火簪娘低頭看著手中的鐵簪,指尖輕輕撫過尖端,仿佛在回憶丈夫臨終前那一聲微弱的“彆怕”。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腳步緩慢,卻堅定無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於她身上。
她走到金磚鋪就的殿前空地,停下。
然後,緩緩舉起鐵簪。
沒有人知道她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