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潑,密室深處,唯有血光浮動。
雲知夏盤膝而坐,十指指尖皆裂,鮮血如珠,一滴滴墜落在泛黃脆朽的人皮卷上。
她的臉色已近乎透明,唇無血色,可雙眸卻亮得驚人——像是將全身精氣都燃成了火,照進這百年的黑暗。
她閉目凝神,呼吸極緩,幾乎與死寂同頻。
前世在實驗室中,她曾為突破藥劑滲透率極限,連續七十二小時不眠不休,以精神高度集中激發神經活性。
那時她便悟出:人的意識若能極致專注,竟能反向調動身體潛能,甚至短暫突破生理桎梏。
如今,她以此法馭血——不是放任失血,而是以意念引導精血中的生命能量,逆流灌注神識。
每一滴血落下,不隻是獻祭,更是鑰匙。
忽然,指尖一燙。
那卷殘破人皮竟微微震顫,血字自行重組,扭曲成行:
“吾方未傳,痛極。”
緊接著,幻象炸開——
一名女子披發赤足,跪於刑台之上,頸間枷鎖沉重,腹鼓隆起,似有孕在身。
她不是罪婦,而是太醫院唯一治愈公主不孕之症的女醫官。
可功未成,名先毀。
朝中權臣誣她“采童髓煉駐顏丹”,以“妖術惑主”定罪。
行刑前夜,她咬破舌尖,將畢生所著《育元調經十三方》默寫於胃壁內膜,吞血入腹,誓要留方於世。
刀起頭落,血濺三尺。
可就在頭顱滾地的刹那,一道微弱金光自斷頸處溢出,直衝天際——那是醫者執念化形,不甘湮滅!
雲知夏猛地睜眼,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透後背。
這不是幻覺,是記憶的殘響,是三百六十二道亡魂用生命封存的真相碎片。
他們無法發聲,隻能借她的血、她的心火,重演臨終一刻。
“你說我們該沉默?”她喃喃開口,聲音沙啞如磨鐵,“可這火裡——燒的是命!”
老訟布靠在石壁邊,手中竹杖輕顫。
他背上那十三條冤條早已被風蝕得斑駁,此刻卻無端嗡鳴起來,仿佛感應到了某種古老的共鳴。
門外忽有異響。
沙……沙……
像是枯枝劃過青石,又像鈍刀刮骨。
門縫滲入一縷蒼白霧氣,隨後,一道身影緩緩浮現。
來人全身皮膚白得詭異,幾近透明,血管如藍線遊走皮下。
眼窩深陷,雙瞳全無,唯餘兩片漆黑空洞。
他拄著一根由人類肋骨拚接而成的拐杖,每一步都發出細微的哢嗒聲,如同翻動史冊。
“骨書生。”娘子低語,聲音裡帶著敬畏與悲涼。
那人不答,隻用刀尖劃開自己左臂,鮮血湧出,他竟以血塗唇,嘶聲道:“我非人,乃行走之醫案。”
他撕開衣襟,露出胸骨——其上密密麻麻刻滿細痕,深淺不一,橫豎交錯,竟是一篇篇微型醫錄!
“前朝七十二樁‘醫禍案’,皆由裴元濟之師親手篡改銷毀。”他聲音破碎,“我原是太醫院記事官,奉命焚典。可我不忍,便將真相刻於己骨,埋入藥庫地窖百年。”
他抬手,指尖撫過胸骨一道刻痕:“看,這是‘疫藥方’,這是‘解砒錄’,這是……‘胎毒溯源’。”
雲知夏起身走近,目光掃過那些深入骨髓的文字,心頭震動。
這些,全是被抹去的救命之方!
她立即取下一卷血錄,欲以骨書生之血相試。
可當血滴落卷麵,非但未現文字,原本微亮的血跡竟迅速黯淡,字形模糊如霧散去。
“不對……”她蹙眉,指尖輕觸那滴血,忽然察覺異常——血中有極淡腥甜之氣,混著一絲腐木般的陳味。
“忘憂散。”娘子沉聲提醒,“洗藥穀上遊泉眼被投毒三十年,地下水浸入此地,連骨髓都難逃汙染。凡飲此水者,血中含毒,無法與純正血錄共鳴。”
雲知夏眸光驟冷。
原來如此。
裴元濟表麵退隱山林,實則早已布下長線,以“洗藥”之名,行“滅憶”之實。
他要的不是掩蓋一時,而是讓真相永遠腐爛在時間與毒水中。
那誰還能讀?誰還能證?
娘子低聲道:“洗藥穀中有一童,自出生便飲毒泉之水長大,名為血霧童。她雙眼赤紅如血,淚液卻不染毒素,反能顯毒辨源——據說,那是以毒養毒,煉出的‘清淚’。”
雲知夏聞言,眼神漸亮。
若血已被汙,那就不用血。
用淚。
她轉身走向中央銅盆,將所有血錄殘卷小心放入其中,雙手合十,口中默念前世所撰《藥師誓》。
然後,她割開掌心,鮮血汩汩流入盆中,覆蓋卷冊。
她閉目,引心火——那一簇源自意誌與執念的無形之焰,自心口騰起,順經脈流轉四肢百骸。
刹那間,幽藍火焰自銅盆升起,無聲燃燒,不灼物,卻照徹靈魂。
三百六十二道幻影從火中走出,男女老少皆有,或披枷帶鎖,或身纏烈焰,或伏屍荒野。
他們無聲張嘴,卻在同一時刻齊聲誦出:
“凡我醫者,不懼焚身,惟恐方絕。你說我們該沉默?可這火裡——燒的是命!”
聲浪如潮,撞向四壁,久久不息。
雲知夏立於火中,衣袂翻飛,眼中映著藍焰,也映著萬千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