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通達
唐貞觀年間,齊州高苑有個衙役名叫杜通達。這年深秋,縣衙接到一紙公文,命他將一位北行遊方的僧人護送至鄰縣地界。
那僧人不過二十出頭,青灰僧袍洗得發白,背著個沉甸甸的經箱。杜通達盯著經箱的銅鎖,心頭一動——這般沉重的箱子,裡頭裝的定不隻是經書。這個念頭如野草瘋長,當晚便與妻子王氏商量:那和尚的箱籠不凡,不如...他做了個抹脖的手勢。
三更時分,杜通達提著柴刀潛入僧房。月光透過窗欞,正照見年輕僧人安詳的睡顏。他心一橫,舉刀便砍。不料僧人驚醒,在血泊中強撐起身子,雙手合十,氣息微弱地誦起經咒。才念得兩三句,忽見一隻綠頭蒼蠅不知從何處飛來,在屋內盤旋三圈,的一聲鑽入杜通達鼻孔。
杜通達頓覺天旋地轉,扔下柴刀踉蹌回家。王氏見丈夫空手而歸,正要埋怨,卻見他拚命摳挖鼻孔,麵目扭曲:有東西...鑽進去了!
自那夜起,杜通達再不是從前的杜通達。他的眼鼻開始歪斜,眉毛睫毛一綹綹脫落,不出半月竟成了個癩頭。更可怕的是,他時常對著空氣嘶吼:彆念了!求你彆念了!——那年輕僧人的誦經聲,日夜在他耳中回響。
王氏請遍郎中,藥湯灌了幾大缸,病情卻愈發沉重。次年開春,杜通達已瘦成一把枯骨。臨終前,他突然瞪大雙眼,指著自己鼻子嘶喊:出來了!它出來了!但見那隻綠頭蒼蠅振翅飛出,在屋內盤旋片刻,竟一頭紮進王氏鼻中。
杜通達當即咽氣。王氏重蹈丈夫覆轍,不過一年光景,也在癲狂中痛苦離世。
村人將夫婦合葬後山。每逢清明,總見兩隻綠頭蒼蠅繞墳飛舞,不離不棄。老輩人說,這是那年輕僧人以另一種形式,還在日夜誦經超度。
這則古書記載的故事,雖蒙著因果報應的外衣,內裡卻映照人心——貪念如野火,燒毀的不僅是他人性命,更是自家福田。那隻揮之不去的蒼蠅,何嘗不是良知的化身?它用最卑微的姿態,守護著世間最珍貴的公道。
2、長孫無忌
唐貞觀末年,太極殿內燭影搖紅。趙國公長孫無忌執象牙笏板出列,聲如洪鐘:“臣請立長流之法——凡罪至流刑者,一經敕令,永不得返。”話音在蟠龍金柱間回蕩,百官噤若寒蟬。沒人注意到,他腰間佩玉的絛繩突然崩斷,玉玨滾落丹墀,發出清脆的裂響。
十年後的嶺南,瘴氣如紗。年邁的長孫無忌蜷在竹榻上,聽著窗外象蹄踏碎枯枝的聲音。他忽然想起貞觀二十二年的秋天,自己是如何在奏疏上寫下“永例”二字。朱筆落紙時,墨跡如血般泅開,如今這血色竟蔓延到了天邊殘霞裡。
“阿郎,該喝藥了。”僮仆捧著陶碗進來,碗底沉澱著嶺南特有的斷腸草。長孫無忌怔怔望著霧氣繚繞的山巒,仿佛又看見當年太極殿上,那個執意要將“長流”刻入唐律的自己。
那是貞觀盛世最輝煌的年月。長安城朱雀大街兩側,各國商旅的駝鈴終日不絕。大明宮內,李世民握著長孫無忌的奏本,指尖輕輕敲著紫檀案幾。
“輔機,此法是否過於嚴苛?”皇帝喚著他的表字。
長孫無忌躬身道:“陛下,前朝流刑屢有逃歸者。若不定永流之製,何以震懾奸頑?”他抬頭時,眼角細紋裡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殿外春光明媚,他卻莫名想起昨夜書房裡,那盞突然爆開的燈花。
新律頒布那日,刑部門前立起丈餘高的鐵碑。鐫刻律文的工匠失手打碎刻刀,碎片劃過長孫無忌的袍角。隨從要追究,被他擺手製止。如今在嶺南的雨夜裡,他總反複摩挲那道裂痕,恍然驚覺那原是命運最早的警示。
永徽六年,長安城的柳絮飛得格外猖狂。太極殿的禦座換了主人,龍椅上的外孫李治眼神閃爍,不再有從前的親厚。當那封告他“謀逆”的奏章呈上時,長孫無忌正在府中賞玩新得的《蘭亭序》摹本。
“趙公可知……”來宣旨的內侍嗓音尖細,“按永徽律,謀逆當處長流。”
他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晃。原來自己親手修訂的律法,早已在暗處張網以待。離京那日,秋風卷起朱雀大街的落葉,馬車駛過刑部門前,他瞥見那塊鐵碑上“永不得返”四字,在夕照裡泛著冷光。
嶺南的雨季漫長如刑期。僮仆常在深夜聽見主人夢囈:“吾乃製法之人……”醒來後,長孫無忌總要就著油燈,反複翻閱隨身攜帶的《貞觀律》。書頁間還夾著當年李世民賜的玉鎮紙,冰涼如嶺南的月光。
某個黃昏,他在桄榔樹下遇見個貶官。那人醉醺醺地吟著“作法自斃”,見他過來竟大笑:“趙公可知商君故事?”長孫無忌默然不語,隻望著北歸的雁陣消失在雲霧深處。當夜他高燒不退,朦朧中見鐵碑化作巨蟒,將他緊緊纏繞。
僮仆後來在遺物中發現張殘紙,上麵有斑駁字跡:“法者,天下之公器,當如明月懸空,照帝胄亦照布衣。若存私心,終反噬己身。”墨跡被雨水浸染,像極了當年丹墀上碎裂的玉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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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深宮裡,李治收到嶺南奏報時,正在批閱新修的刑律。他沉默良久,最終在流刑條款旁朱批:“永流之製,宜慎。”筆尖頓了頓,又添上“恩威皆需留餘”六字。
殿外又開始飄雪,一如貞觀年間某個冬日,長孫無忌手把手教他臨帖時,窗外紛揚的雪絮。那時他寫的正是“法”字,舅舅溫厚的手掌覆在他手上,輕聲道:“治兒記住,法理如墨,過濃則滯。”
很多年後,當《唐律疏議》傳承後世,其中格外強調“刑罰慎用”的篇章,據說最初就源自嶺南某間竹舍裡,某個長流至死的老者,在雨夜寫下的悔悟。
立法者當知法如懸鏡,既能照見世間百態,亦能映出執鏡者的本心。以公心立法則法為善器,存私心製規則反成枷鎖,這既是天理循環,更是對權力最深刻的警示。
3、婁師德
永隆元年,白羊澗的雪原被染成赭色。婁師德勒馬山脊,望著吐蕃敗軍潰退的煙塵,手中陌刀尚在嗡鳴。八場圍剿,七次大捷,捷報晝夜兼程馳往長安時,他卻在營火旁摩挲著刀刃上凝結的血痂,忽然問隨從:“你說那些殞命刀下的亡魂,此刻在何處?”
十年後的洛陽宅邸,年邁的納言深夜驚醒。燭影在屏風上狂舞,他猛地撫背疾呼:“何人拍我脊背?”侍從舉燈四照,唯見紗簾微動。這位曆經三朝的老臣蜷在錦衾中,竟露出稚子般的惶惑:“原該有八十陽壽,為何今日索命?”
高宗手詔抵達河源軍鎮時,朔風正卷著沙粒擊打轅門。監軍抑揚頓挫地念到“卿有文武才乾”時,婁師德望見校場邊兩個待斬的逃兵——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脖頸在寒風中縮得像受驚的雛鳥。
“押後三日再審。”他打斷慶典。當夜軍帳裡,燭芯爆出雙花,親兵送來密報:兩名逃兵原是隴右遭了蝗災,為湊免役錢才頂替富戶從軍。婁師德鋪開宣紙欲寫寬赦令,忽聞吐蕃夜襲的號角。
三個月後的白羊澗決戰,唐軍陣型將被衝破的刹那,婁師德親率死士突入敵陣。混戰中陌刀卷刃,他奪過敵戟連破三帳,直到看見雪地上蜷縮的吐蕃少年兵,那雙驚恐的眼睛竟與待斬逃兵重疊。戟尖遲疑的刹那,冷箭已穿透少年咽喉。
長安授勳典禮上,四品驍騎郎將的紫袍壓得他肩背生疼。高宗執他手歎“國之乾城”時,丹陛下的百戲雜耍正演到《目連救母》。戲台上幽冥火海翻湧,他忽然嗅到記憶裡血腥與血塵混雜的氣味。
此後二十載,每見刑部秋決卷宗,他總要多問幾句。某年大理寺議獄,他力排眾議救下三個死囚,卻在散值時對暮色自語:“當年若多審一日,或許……”餘音散在朱雀大街的晚風裡。
臨終前三日,他開始看見雪原。
藥爐青煙繚繞成白羊澗的霧凇,錦被上的纏枝蓮幻作少年兵頸窩的血跡。最凶險的那夜,他突然坐起與虛空爭辯:“按律該斬!可他們捧著糠餅說將軍,我們隻想活著...”侍從要喂參湯,被他抓住手腕:“那年若不下令追擊,那些吐蕃牧童是否還在放羊?”
黎明前最暗的時刻,他忽然平靜下來,要人取來陌刀供在榻前。手指撫過鏽蝕刃口時,他對長子輕笑:“記住,為父這八十壽數裡,有十年是欠著的。”
鹹亨四年的春分,婁府海棠花開得格外濃烈。執紼送葬的隊伍中有兩個布衣老者,當樞車經過時,他們忽然麵北而拜。路人才知那是當年被婁師德從死牢救下的佃農,如今已是兒孫滿堂。
據說高宗停朝三日那日,有白鶴徘徊婁府舊宅。仆役想起主人臨終囈語:“我見二童子持蓮花來接...”話音未落,春雷滾過洛陽城,雨後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出八十整壽應有的圓滿天光。
權力如刀,可禦外侮亦可傷無辜。真正的清明不在律法條文,而在執權者每時每刻對生命的敬畏。那些午夜夢回時的拷問,恰是照見初心的明鏡。
4、酷吏之戒
唐時冀州,刺史王菼以嚴酷聞名。州府上下,無人不忌憚他的暴烈性情,連衙役走路都輕手輕腳,生怕稍有不慎便觸怒這位長官。
這年盛夏,驕陽似火,地麵被曬得滾燙。朝廷派來的敕史抵達冀州視察,王菼親自在州府大堂陪同接見。兩人正談論公務,日頭漸漸西斜,透過大堂敞開的門扉,直直照在敕史臉上。站在一旁的武強縣尉藺獎,見敕史額角滲出汗珠,神色略有不適,便輕聲提醒道:“大人,日頭已經偏西,不如移到陰涼處說話,免得中暑。”
話音剛落,王菼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他素來覺得下屬應絕對順從,藺獎這番話,在他看來既是當眾拂他的意,更是質疑他待客不周。“放肆!”王菼拍案而起,怒目圓睜,“本官與敕史議事,豈容你插嘴多言?”藺獎嚇得連忙躬身致歉,辯稱自己隻是擔心敕史身體,並無他意。可王菼哪裡聽得進解釋,當即喝令身旁的典獄官:“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拖下去,重打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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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獄官素來畏懼王菼的威勢,不敢有半分遲疑,立刻帶著幾名衙役將藺獎按在地上。王菼餘怒未消,指著藺獎嗬斥:“打!往重裡打,讓他知道什麼叫上下尊卑!”衙役們得了指令,手中的棍棒如雨點般落下,藺獎連聲求饒,可王菼始終冷眼旁觀,沒有半分叫停的意思。沒過多久,藺獎的慘叫聲漸漸微弱,最終沒了聲息。典獄官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頸,惶恐地回報:“刺史大人,他……他斷了頸骨,已經沒氣了。”
王菼聞言,臉上沒有絲毫動容,隻是揮了揮手:“拖出去處理了,彆汙了大堂。”一旁的敕史看得心驚肉跳,卻也不敢多言,這場視察就這樣在壓抑的氣氛中草草結束。藺獎為人謙和,在武強縣任職期間,勤政愛民,深得百姓愛戴,如今竟因一句善意的提醒慘死於杖下,消息傳開後,州府上下無不扼腕歎息,暗地裡都為他叫屈。
誰知第二天一早,怪事便發生了。負責看管監獄的獄卒,不知為何竟坐在州府大門的門檻上,雙腳垂在門外,神色呆滯。就在這時,原本緊閉的大門突然無風自開,兩扇沉重的木門猛地向中間合攏,重重夾在了獄卒的小腿上。“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清晨的寧靜,獄卒的雙腿脛骨當場被夾得粉碎,鮮血染紅了門檻。眾人慌忙將他抬走救治,可他傷勢過重,沒過幾日便一命嗚呼。有人私下議論,這獄卒正是昨日動手毆打藺獎最凶狠的人,想來是遭了報應。
王菼得知此事後,心中也掠過一絲不安,但他素來剛愎自用,隻當是意外,並未放在心上。可自那以後,他便時常覺得心神不寧,夜裡總做噩夢。沒過幾天,王菼便病倒了,高燒不退,躺在床上神誌昏沉。迷迷糊糊中,他看見藺獎渾身是血地站在床前,脖頸不自然地扭曲著,正是那日被打死的模樣。
王菼嚇得魂飛魄散,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急忙命人擺上酒食,對著藺獎的虛影連連叩拜:“藺縣尉,是本官一時糊塗,錯殺了你,求你饒過我吧!這些酒食,還請你笑納,就當是本官向你賠罪了。”可藺獎的虛影隻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眼神中滿是悲憤與不甘。
王菼見求饒無用,心中又怕又怒,索性轉過身去,背對著虛影,臉朝著房梁,不願再看。可他剛一轉頭,便瞥見藺獎的虛影竟飄到了房梁之上,依舊死死地盯著他。從那以後,無論王菼走到哪裡,都覺得藺獎的目光如影隨形,夜裡更是無法安睡,病情也日漸加重。
短短十天後,曾經不可一世的冀州刺史王菼,便在無儘的恐懼與悔恨中一命嗚呼。消息傳出,百姓們都說,這是善惡終有報,王菼殘暴嗜殺,最終自食惡果。
這個故事雖帶著幾分傳奇色彩,卻蘊含著樸素的道理:待人以善,方能得善;行惡施暴,終將自食其果。權力從來不是肆意妄為的資本,而是擔當責任的底氣。為人處世,多一份寬容,少一份暴戾;多一份體諒,少一份苛刻,才能贏得他人的尊重,也才能讓自己行穩致遠。善良或許不會立刻帶來回報,但作惡的代價,往往比想象中來得更快。堅守本心,善待他人,便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5、江融
光宅元年秋,東都都亭驛前的槐樹落儘了葉子。江融望著枝丫間漏下的天光,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個清晨——他正要出門上朝,妻子追出來替他整了整獬豸冠,簷下燕子窩裡雛鳥啁啾,如今想來,那竟是最後一個太平晨曉。
“囚犯豈有麵聖之理?”周興的聲音像鐵勺刮過陶甕,驚散了回憶。
江融緩緩轉頭,鎖鏈在青石上擦出火星。他盯著那張被刑獄戾氣浸透的臉,突然朗聲大笑:“吾無罪枉戮,死不舍汝!”聲震屋瓦,驚起驛館馬廄裡數十匹官馬齊聲長嘶。
三個月前的禦史台廨房,江融曾與周興有過一場交鋒。
春陽透過欞格,在卷宗上投下細密光影。江融將案卷推過檀案:“揚州案牽涉三百餘人,其中多有老弱,周司刑不覺得證據太單薄麼?”
周興袖著手,目光掠過窗外新柳:“江左使,除惡務儘啊。”茶湯蒸騰的熱氣中,他腰間金魚袋微微晃動——那是半月前剛蒙禦賜的殊榮。
當夜值宿,江融在燈下重讀《貞觀律》,墨字間忽然滴落燭淚,泅開“刑濫則國危”五字。他抬頭望見壁上懸掛的獬豸圖,神獸獨角在月色下泛著冷光。
洛陽獄最深的囚室裡,江融曾見過徐敬業舊部崔苓。那是個雙鬢斑白的老參軍,受遍酷刑仍堅持:“我等隻是反對女主臨朝...”
“所以勾結吐蕃?”周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獄卒連忙打開鐵柵。火把映照下,新任推事整理著紫袍銀魚袋:“江左使莫非忘了,狄公去年因何貶官?”
江融沉默地看著崔苓被拖往水牢。次日拂曉,獄卒發現老參軍已自儘於囚籠,用指甲在牆上刻滿“冤”字。那日退衙時,江融在刑部門前遇見運送屍身的牛車,血水正順著車板縫隙,一滴一滴砸在石獅基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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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亭驛的刑場設在古槐下。深秋寒風卷著沙塵,圍觀百姓看見那位以剛直著稱的禦史中丞跪在落葉中,脊背卻挺得比槐樹更直。
周興親自監斬。擲下火簽時,他特意提高了聲音:“江融勾結逆黨...”
“蒼天在上!”江融突然截斷話頭,目光掃過人群,“諸君記住今日!”劊子手猶豫地舉起鬼頭刀,發現受刑人竟在微笑。
刀光落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無頭身軀突然躍起,向前連踏十餘步,直逼監斬台!周興驚倒案下,侍衛慌忙踢倒屍身。可那身軀三次坐起,每次都比前次更接近監斬官,直到血染透三丈內的每一片落葉。
次年上巳節,洛水畔的祓禊人群突然騷動——有人指認周興的官轎。當轎簾掀開時,民眾看見曾經權傾朝野的酷吏蜷縮在轎中,反複抓撓胸口哭喊:“江公饒命!”衣襟已被撕得稀爛,露出道道血痕。
深夜,周興府邸傳出淒厲哀嚎。次日仆役發現他溺斃在尺許深的蓮池中,雙目圓睜,手中緊攥著半片獬豸冠的殘角——正是江融赴刑那日所戴。
都亭驛的老槐樹後來枯死,某年雷劈樹乾,樹心竟呈現人形紋理。每逢秋雨瀟瀟,過路人都說聽見樹中有錚錚鐵骨之聲,如利劍叩問蒼穹。
天地間自有一股浩然氣,能教無頭軀殼三起三坐,能令枉法者夜半驚魂。真正的刑戮不在刀斧,而在千秋史筆;最終的審判不在公堂,而在萬民人心。
6、權欲之殤
武周時期,鳳閣侍郎李昭德手握重權,朝堂之上無人敢輕易拂逆。他憑借皇帝的信任,獨斷專行,凡事皆以個人意誌為準,漸漸養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彼時官場風氣本就浮躁,李昭德更是將權力當作謀私的工具,隻要有利可圖,便不惜逾越法度。
一日,李昭德突然擬定一道敕令,在朝堂上正式頒布:“自今日起,凡因公事獲罪被判徒刑者,因私事獲罪被判流放者,若遇朝廷大赦,卻在百日之內不主動自首認罪,一經查實,便按律法從嚴懲處。”這道敕令看似嚴明法紀,實則暗藏私心,滿朝官員雖有心質疑,卻懾於李昭德的威勢,無人敢站出來反對。
敕令頒布不久,契丹部落首領孫萬榮便派人帶著厚重的財禮登門拜訪。孫萬榮野心勃勃,一直渴望能獲得朝廷的正式冊封,以此抬高自己的地位,為日後擴張勢力鋪路。他深知李昭德在朝中的分量,便想用重金賄賂,求他在皇帝麵前美言幾句,為自己謀個三品官職。
李昭德見孫萬榮送來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心中早已動了貪念。他明知孫萬榮並非真心歸順,其部落勢力也日漸壯大,隱隱有割據之嫌,但在巨額財富的誘惑下,還是答應了下來。隨後,李昭德在皇帝麵前極力誇讚孫萬榮,稱其“忠心耿耿,可為朝廷屏障”,一番花言巧語竟真的說服了皇帝,下旨冊封孫萬榮為三品官爵。
可沒過多久,孫萬榮便撕毀偽裝,率領部落占據營州發動叛亂。叛軍來勢洶洶,很快便攻占了數座城池,一時間邊關告急,朝野震動。皇帝震怒之下,下令徹查與孫萬榮有牽連之人,李昭德收受賄賂、舉薦逆賊的事情也隨之敗露。
案發之後,李昭德惶惶不可終日。好在當時朝廷為安撫民心、穩定局勢,多次頒布恩赦令,赦免了一批涉案較輕的官員。李昭德見狀,心中暗自慶幸,覺得自己隻要隱瞞到底,熬過這段時間,便能憑借過往的功績和人脈平安無事。他刻意銷毀了與孫萬榮往來的證據,對受賄舉薦之事絕口不提,全然忘了自己當初頒布的“百日不首,依法科罪”的敕令。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負責查辦孫萬榮叛亂案的官員順藤摸瓜,很快便查到了李昭德頭上。儘管多次恩赦,可李昭德始終沒有主動自首,早已超過了百日之期。官員們將搜集到的證據一一呈上,皇帝得知後怒不可遏:“李昭德身為朝廷重臣,既知法犯法,收受賄賂舉薦逆賊,又違背自己定下的律法,心存僥幸妄圖蒙混過關,罪加一等!”
最終,李昭德被押上朝堂問罪。按照他自己頒布的敕令,以及貪贓枉法的相關律法,判了絞刑。當刑具套上脖頸的那一刻,李昭德望著遠處的宮牆,心中滿是悔恨。他曾手握生殺大權,製定規則約束他人,卻最終栽在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上,真是莫大的諷刺。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權力是一把雙刃劍,既能成就人,也能毀滅人。越是身居高位,越要堅守底線、敬畏法度,不能因權欲熏心而肆意妄為。製定規則的人,更應率先遵守規則,否則,自己種下的惡果,終將由自己品嘗。唯有心存敬畏、廉潔自律,方能行穩致遠,守住身前的名與身後的德。
7、弓嗣業
光宅元年的洛陽,最令人膽寒的風景立在司刑衙門前——那具六尺長、四尺闊的榆木大枷,像頭蟄伏的巨獸蹲在石階上。每當暮鼓響起,洛州司馬弓嗣業總愛倚在衙門口,看行人如何繞開那具“倚前枷”行走,那時他眼角細紋裡會漾出笑意,如同農人望著親手栽培的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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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兩年後的秋分,這位製枷之人會親自將脖頸套進親手設計的刑具。當木舌“哢嗒”合攏時,他聽見枷鎖發出熟悉的嗡鳴,恍然驚覺這聲音原是命運在多年前就敲響的警鐘。
最初打造大枷的夜晚,洛陽令張嗣明曾撫著榆木板遲疑:“司馬,這尺寸是否太過?”
弓嗣業舉燈照看木料紋理,燈光在青黑色的木疤上跳躍:“非常時當用非常法。”他屈指叩擊五寸厚的枷板,回聲沉鬱如古寺鐘聲。那夜工匠刨花時,削出枚狀若人眼的木節,眾人嘖嘖稱奇,弓嗣業卻隨手擲入爐火:“妖祥不足信。”
大枷落成那日,全城百姓聚觀。有個盲叟突然拄杖高歌:“木龍張口,先噬造者手...”弓嗣業臉色一沉,侍從剛要嗬斥,老叟已消失在人群中。當晚慶功宴上,張嗣明舉杯的手微微發顫:“聽說徐敬業敗亡時,用的也是特製囚籠。”
改變發生在蟬聲最噪的午後。突厥商隊帶來的羊皮卷裡,夾著北地某位落難王公的密信。弓嗣業在書房摩挲著信紙,窗外正押過一隊戴大枷的死囚,木枷磨破的脖頸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這是滅族之禍。”張嗣明聲音發乾。
弓嗣業卻望向堂前大枷:“有了它,誰敢查問?”
他們開始借緝盜之名調撥軍械,在深夜將鎏金弩機藏進運柴車。某次啟程前,弓嗣業突然用匕首在大枷內側刻了個“逃”字,這個秘密像根毒刺,隨著每次刑訊時囚犯的哀嚎,在他心裡越紮越深。
白露那夜秋雨滂沱。當士兵撞開府門時,弓嗣業正對鏡整理銀龜符,鏡麵映出窗外——兩個身影抬著熟悉的大枷穿過雨幕,枷板淋雨後泛著青黑的光,宛如蘇醒的巨獸。
“請君入甕。”新任司刑官的聲音很輕。
套枷那刻,弓嗣業突然明白盲叟的讖言。原來每道刨花的弧度都在計算進日,每顆鐵釘的落點都在等待此刻。當張嗣明的哭嚎從鄰室傳來時,他竟低笑出聲——三年來,這具吞噬了近百性命的刑具,最後品嘗的竟是創造者的血肉。
遊街那日,洛陽萬人空巷。百姓看見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倚前枷”,此刻正死死咬住製作者的肩頸。弓嗣業努力昂著頭,在人群裡尋找那個盲叟,卻隻見到無數張憤怒的麵孔如浪湧來。
有個孩子朝囚車擲出泥塊:“阿爺就是被這枷壓死的!”
弓嗣業想開口,卻發現木枷已擠碎喉骨,隻能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