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化販羊
唐朝貞元年間,洛陽有個名叫朱化的商人,以販羊為業。這年春天,他照例西行至邠寧,打算收購一批羊帶回洛陽轉賣。
風塵仆仆的朱化剛在集市上轉了半天,對幾隻羊問了價,都覺得價錢太高,正皺著眉頭盤算這買賣的利潤。今年羊價漲得厲害,大羊更是金貴,照這個價買回去,怕是賺不了幾個錢。
“這位老板,看您轉了許久,可是要買羊?”
朱化回頭,見一個身著青布長衫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看著他。這人麵容清瘦,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
“是啊,隻是今年的羊價實在太高,難做啊。”朱化歎了口氣。
那人微微一笑:“君市羊求利,當求豐贍。我看您專挑大羊問價,是嫌小羊不值錢吧?可您想過沒有,小羊長得快,今日瘦小,明日便肥壯。買小羊本錢少,同樣一筆銀子,能買的數量多。等趕回洛陽,這些小羊也長得差不多了,利潤豈不比買大羊豐厚得多?”
朱化一聽,心裡撥起了算盤。這話確有道理,小羊價錢不到大羊的一半,同樣本錢,若能多買一倍數量,就算路上有些損耗,算下來還是賺得多。
“閣下高見!不知哪裡能買到這樣的小羊?”朱化頓時來了興致。
那青衫男子捋須笑道:“巧了,我認識一位養羊人,正有一批小羊要出手。三日後,還在此處,我引你們相見。”
三日後,那青衫男子果然帶了一個羊倌前來。羊倌憨厚寡言,身後跟著百十隻羊,大多是半大的小羊,夾雜著幾隻大羊。
“這些羊都是自家草場養的,健壯著哩。”羊倌搓著粗糙的雙手說道。
朱化仔細查看羊群,發現這些小羊雖不算肥壯,但眼神清亮,毛色順滑,確是健康。更讓他心動的是,價錢比市麵低了足足三成。
“這些羊,我全要了!”朱化當即拍板。
交易順利完成,朱化心裡樂開了花。這一趟若能成功,賺的銀子足夠他在洛陽添一處宅院。
次日清晨,朱化趕著羊群啟程返回洛陽。一路上,羊群乖巧聽話,不疾不徐地跟著頭羊前行。唯獨有些奇怪的是,這些小羊似乎特彆安靜,不像尋常羊群那般咩咩叫個不停。
“許是路上勞累吧。”朱化不以為意,隻顧著盤算回去後能賺多少銀子。
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終於抵達洛陽地界。時近黃昏,朱化便在潼關附近的一處廢棄驛站歇腳。
那晚月色昏黃,風聲嗚咽。朱化將羊群趕進破舊的院牆內,自己則在一旁生火取暖。連日奔波讓他疲憊不堪,剛坐下就打起盹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睜眼一看,月光下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
那些小羊一隻隻竟在發生變化!它們的身體漸漸扭曲變形,羊皮如同蛻皮般脫落,露出裡麵青麵獠牙的本相。不過片刻工夫,百十隻小羊全都化作了猙獰的鬼怪,眼中閃著幽幽綠光,發出淒厲的尖嘯。
朱化嚇得渾身發抖,躲在一堵斷牆後,眼睜睜看著這些鬼怪相互嘶吼,隨後化作一道道黑煙,四散而去。
直到天光微亮,朱化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來。院子裡隻剩下一地脫落的羊毛和幾張乾癟的羊皮,還有那幾隻未曾變化的大羊正不安地踱步。
“完了,全完了!”朱化癱坐在地,欲哭無淚。這些羊幾乎耗儘了他的本錢,如今血本無歸,他連回家的盤纏都所剩無幾。
好不容易捱回洛陽,朱化變賣了剩下的幾隻大羊,又向親友借錢,才勉強渡過年關。這一年,他過得極為窘迫,每每想起那晚的景象,仍心有餘悸。
但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上當的。那青衫男子的言談舉止不像妖邪,羊倌也樸實得像黃土高原上的石頭,那些小羊更是實實在在的活物,怎麼就會變成鬼怪呢?
第二年開春,朱化咬牙湊了一筆錢,再往邠寧。他發誓要找到那個青衫男子,討個說法。
在集市上守了數日,終於又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你這妖人!還認得我嗎?”朱化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抓住那青衫男子的衣袖,“去年你騙我買下那些妖物,害我幾乎傾家蕩產!今日定要拉你見官!”
那青衫男子先是一驚,待看清朱化麵容,反而笑了:“我道是誰,原來是朱老板。一年不見,怎麼如此大的火氣?”
“你還有臉笑!你賣給我的那些小羊,行至潼關,全都化作了鬼怪!這不是妖法是什麼?”
青衫男子不慌不忙,輕輕拂開朱化的手:“朱老板此言差矣。我何曾賣羊與你?當日不過見你為難,好心指點你一條生意經。引薦羊主於你,也是成人之美。那羊不是我的,價錢是你與羊主商議的,羊也是你親自挑選的。我何罪之有?”
朱化一時語塞,回想當時情景,這男子確實不曾自稱是羊主,也不曾插手議價。
“可是...那些羊...”
“世間萬物,真真假假,豈能儘看表麵?”青衫男子意味深長地說,“朱老板,你當時隻見小羊價廉,可曾想過為何如此便宜?你隻算計著多買多賺,可曾深思這其中是否有蹊蹺?”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朱化愣住了。
青衫男子繼續道:“那羊主我亦隻見過那一麵,後來再未遇上。不過聽聞那一帶確有妖物作祟,常幻化成牲畜騙人。但你想想,若你當初不貪那便宜,仔細查問來曆,多方打聽,又怎會中了這圈套?”
朱化怔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回想當日,自己確實被低價衝昏了頭腦,隻盤算著能賺多少,卻未曾想過風險。
“利令智昏啊...”朱化長歎一聲,鬆開手,不再阻攔那青衫男子離去。
經此一事,朱化終於明白:世間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心中的貪念。貪念蒙蔽雙眼,讓人隻見其利,不見其害;隻算所得,不計所失。往後經商,他再不敢隻圖便宜,總是多方考察,謹慎決策。數年後,他竟真的憑借誠信和謹慎,成為洛陽城中有名的羊商。
人生路上,誘惑常在,捷徑時現。然腳踏實地,不貪不躁,方是安身立命之本。鬼怪能欺人,終是外物;貪念若惑心,方為真災。
2、李詹
唐大中七年,李詹進士及第,名動長安。這位新科進士才學雖佳,卻有一癖好令人側目——他平生廣求滋味,於口腹之欲上窮奢極欲,尤好以奇法炮製活物,手段之酷烈,聞者心驚。
每食鱉,他必命人以細繩縛其雙足,置於烈日下暴曬。鱉本水生,哪堪這般苦楚?不多時便唇焦舌燥,掙紮哀鳴。此時,李詹便命人取醇酒灌之。鱉渴極痛飲,未幾便醉態蹣跚,昏昏然不知死之將至。就在這迷醉之間,投入沸湯慢烹。席間賓客嘗此鱉肉,但覺酒香滲入肌理,彆有風味,紛紛讚歎。李詹聞言,撫掌而笑,甚是自得。
更有甚者,他烹驢之法更是慘烈。擇一健驢,拴於庭院中,四周堆柴燃火。驢受火烤,焦渴難耐,他便命人備下摻了灰土的熱水。驢渴不擇飲,灰水入腹,翻腸攪胃,將其腸胃“洗刷”乾淨。而後,再以烈酒混入各種辛辣調料,強灌入驢口。此時驢尚未氣絕,周身卻被烈火炙烤。待得外皮焦黃酥脆,內裡血肉仍帶生機,庖廚便持利刃,就著活驢身上片下熟肉,奉與李詹。席間但聞驢鳴淒厲,伴著一片叫好之聲,李詹舉箸大嚼,談笑風生。
天道昭昭,報應不爽。一日,李詹正冠帶整齊,預備出門會友,忽覺天旋地轉,慘叫一聲撲倒在地,氣絕身亡。消息傳出,時人雖訝其暴斃,卻多以為是偶然。
蹊蹺之事卻在後頭。不過數日,李詹府上的膳夫也突然倒地身亡。正當家人準備收殮時,那膳夫竟在一夕之後悠悠轉醒,麵如土色,渾身戰栗不已。
他顫聲訴說幽冥經曆:“我死後魂魄離體,被拘至陰司,竟見李詹跪於堂下,周身血跡斑斑,無數鱉、驢冤魂環繞哭嚎。冥官厲聲責問他為何殘害生靈,李詹惶急,竟推說:‘這些法子非我所創,皆是膳夫動手!’冥官便召我質問,我答:‘小人身為仆役,主人有命,豈敢不從?’冥官聞言,判我受杖刑五十。行刑畢,冥官對李詹喝道:‘你身為主使,罪責難逃!’李詹又狡辯:‘這些烹製之法,也非我獨創,乃是狄慎思所傳!’冥官便命先將我放還陽間,稱要拘狄慎思對質。”
這番話很快傳遍長安,聞者無不悚然。更令人驚駭的是,不久之後,那位時任諫官的狄慎思,果然無疾暴亡。
世間口腹之欲,人皆有之,然縱欲無度,以生靈苦痛為樂,便已失了人性本真。李詹、狄慎思之流,空有滿腹經綸,卻無悲憫之心,終遭天譴。可見舉頭三尺有神明,傷生害命者,縱能逃人間律法,難逃天道輪回。人生在世,當知有所為有所不為,對生命常懷敬畏,方是立身之本。
3、王公直
唐鹹通庚寅年,洛陽一帶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饑荒。穀價飛漲,鬥米千金,路邊溝壑之中,時常可見餓殍。好容易熬到陽春三月,養蠶的時節到了,偏偏桑樹又遭了蟲災,原本漫山遍野的桑葉,如今稀罕得如同珍寶,一斤竟值一鍰重金。
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有個農民,名叫王公直。他是個勤快人,家中有幾十株桑樹,平日侍弄得好,如今雖逢蟲災,他那片桑林卻依然枝葉繁茂,綠蔭如蓋,在這荒年裡,儼然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這日晚間,王公直與妻子對坐愁歎。灶房米缸早已見底,幼子餓得連哭鬨的力氣都沒了,隻偎在母親懷裡輕聲啜泣。
“娘子,”王公直望著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的桑林,聲音沙啞,“年景艱難至此,家中粒米無存。若是照常養蠶,須得將桑葉儘數喂了蠶寶寶,且不知能否熬到結繭。即便結了繭,到時繭價如何,尚未可知。”
他頓了頓,繼續道:“依我之見,不如……不如棄了這季蠶,將桑葉賣了。我打聽過,就咱家這些桑葉,至少能賣得十萬錢,足夠咱家買一個月的口糧,支撐到麥熟時節。這總比……總比全家餓死強啊!”
妻子聞言,渾身一顫,低頭看著懷中瘦弱的兒子,眼淚簌簌落下。那些蠶種是她親手暖在懷中孵化的,如同自己的孩子。可眼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當家的,”她哽咽道,“就依你吧。”
次日天未亮,夫妻二人提著鐵鍬來到後院。王公直揮鍬掘了個深坑,妻子則將一盤盤肥壯的蠶寶寶倒入坑中。那些蠶似有所覺,不安地扭動著潔白的身子。妻子彆過臉去,不忍再看。待最後一箔蠶倒入坑中,王公直狠下心來,揮鍬填土。
“莫怪我們心狠,”他低聲念叨著,“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埋完蠶,王公直立即采摘桑葉,裝了兩大筐,天剛蒙蒙亮就擔著趕往洛陽城。
因他家的桑葉格外肥嫩,剛到市集就被搶購一空,足足賣得三千文錢。王公直緊握著這救命的錢財,先到肉鋪買了條肥腴的豬腿,又買了許多餅餌,將背囊塞得滿滿當當。摸著鼓脹的行囊,他心中稍安——家人終於能吃飽了。
歸心似箭,他快步走向徽安門。眼看家門在望,卻被守門的吏卒攔了下來。
“站住!”為首的吏卒指著他的背囊,厲聲喝道,“你那囊中是何物?為何一路滴血?”
王公直一愣,低頭看去,果然見囊底滲出血水,在黃土路上灑了一串暗紅的痕跡。
“官爺明鑒,”他急忙解釋,“小人是前麵慈澗店的農戶,今日賣了桑葉,買了豬腿和餅餌,想必是豬血未乾,浸透了出來。”
吏卒卻不敢大意,這荒年亂世,什麼駭人聽聞的事都有。“打開查驗!”
王公直問心無愧,坦然解開行囊。然而當囊口打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驚呆了——哪裡有什麼豬腿、餅餌?囊中赫然是一條新鮮斬下的人左臂,斷處血肉模糊,似乎剛剛支解下來!
“這……這不可能!”王公直麵如死灰,連連後退,“我明明買的是豬腿,是豬腿啊!”
吏卒們一擁而上,將他捆了個結實,連同那個裝著手臂的背囊,一並押解至河南府尹處。
府尹聞報升堂,見了那人臂,又聽吏卒稟報,當即厲聲質問王公直:“光天化日,竟敢攜人臂入城,從何招來!”
王公直跪在堂下,渾身顫抖,將如何因饑荒棄蠶賣葉,如何買肉歸來,一五一十哭訴出來。
“大人,小人雖埋了蠶,卻絕不敢傷天害理啊!那豬腿肉鋪鄰舍皆可作證,餅餌店家也能對質,小人實在不知為何豬腿會變作人臂!”
府尹半信半疑,立即差人前往新安縣查證。差役到了慈澗店北村,先訪肉鋪、餅店,證實王公直確曾買肉;再到王家,果見後院有新墳,掘開一看,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蠶坑之中,哪有什麼死蠶?分明埋著一具女屍,恰恰少了左臂!
王公直之妻見這情景,尖叫一聲,昏死過去。
差役回報府尹,府尹也覺此事蹊蹺,便命人押解王公直回村指認。到了埋蠶處,王公直一見女屍,更是魂飛魄散,連連喊冤。
正當混亂之際,鄰村有人來報,說村中一戶李姓人家的女兒前幾日暴病而亡,剛剛下葬。官府立即命人開棺查驗,棺木一開,眾人皆驚——棺中女屍果然沒了左臂!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原來是李家女兒假死,下葬後複生,掙紮爬出墳墓,卻神智昏亂,誤入王公直家後院,力竭而死。而王公直埋蠶之時,心慌意亂,竟未察覺土中異樣。
至於那豬腿為何在城門查驗時變作人臂,鄉裡老人皆言:此乃天警。蠶為天蟲,王公直為求活命而殺生害命,雖非得已,然終究有傷仁德。上天假此異象,警示世人——縱在絕境,亦不可輕棄對生命的敬畏。
府尹感其情有可原,從輕發落。王公直經此一劫,變賣家產,厚葬了李家女兒與所埋之蠶,從此攜家人遠走他鄉。
饑荒之年,人人自危,求生本能的驅使下,難免做出無奈之舉。然而天地有知,萬物有靈,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王公直的經曆告誡後人:即便身處絕境,也當時時存一份慈悲之心。因為人之所以為人,不在於能為自己求得多少生路,而在於即便走在最黑暗的路上,仍不忘記照亮其他生命。
4、黃敏
江西都校黃敏,原是軍中一員驍將,慣使一杆長槍,騎術精湛。那年春末,流寇犯境,他率部迎敵。激戰正酣時,坐騎被流矢射中,一聲悲鳴,將他重重摔下馬背。混亂中,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左腿股骨已然折斷。
親兵冒死將他搶回大營時,黃敏麵色慘白,冷汗浸透戰袍。軍醫驗傷後連連搖頭:“骨折甚重,隻怕……即便接上,也難再馳騁沙場了。”
正當眾人束手無策時,一名老親兵忽然想起祖傳的接骨秘方。他立即帶人尋來數隻活龜,以石塊搗碎——不是尋常的搗成泥狀,而是恰到好處地保留龜殼碎片,混合著尚在蠕動的血肉,厚厚地敷在黃敏斷腿處。
帳中彌漫著血腥與草藥混雜的怪異氣味。黃敏在劇痛中昏死過去,恍惚間仿佛看見一隻巨龜在雲霧中凝視著他。
月餘過去,奇跡般地,斷骨竟漸漸愈合。然而更奇的是,敷藥處那隻最大的龜首,非但沒有壞死,反而與他的皮肉牢牢長在了一起。龜眼圓睜,龜頸還能微微扭動,每當黃敏行動時,龜首便隨之輕輕搖晃。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黃敏本是相貌英武的將領,如今腿上多了這個活物,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同僚前來探視,目光總是不自主地瞟向那龜首,雖不明說,但那驚異的神情讓黃敏如坐針氈。
“割掉它!”一日,黃敏終於無法忍受,對軍醫下令。
鋒利的小刀抵近龜首與皮肉連接處。然而刀鋒還未切入,一陣鑽心的劇痛便從腿上傳來——那痛楚與刀割自己血肉毫無二致。黃敏咬緊牙關,示意繼續。可當刀刃輕輕劃破表皮時,他竟痛得渾身抽搐,冷汗瞬間濕透衣衫。
更讓他驚駭的是,就在這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現出陌生的景象——仿佛是營帳的梁柱在眼前晃動,視角極低,像是趴伏在地麵所見。同時,他清晰地感受到龜首在他腿上的顫抖。
“停手!”黃敏大喝一聲,猛然醒悟:這龜目所見,竟與他雙目所見重疊;龜身所感,竟與他骨肉相連。
自此,黃敏不得不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他與這隻龜,已然成為共生一體的奇特種群。
夏去秋來,他漸漸發現這龜首並非全無用處。陰雨將至,龜首便會不安地扭動;遇到心存歹意之人,龜首會突然縮入殼中。更奇妙的是,當他靜心凝神時,偶爾能通過龜目看見背後的景象,這在戰場上數次救他於冷箭之下。
深秋的一夜,黃敏獨坐帳中,輕撫腿上的龜首,忽然有所感悟:昔日視之為恥辱的印記,如今卻成了護身的異寶。這龜以自身的破碎,換來了他斷骨的重生;而他以身體的異變,承載了這龜延續的生命。
“你我本不相乾,卻因一場災禍融為一體。”他對著龜首輕聲道,“我當初厭你,如今卻要謝你。可見這世間的禍福善惡,原本就不是表麵看得分明的。”
龜首微微轉動,雙目在燭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次年開春,黃敏雖因腿傷不再衝鋒陷陣,卻憑借這特殊的“眼目”屢破奇謀,成為軍中不可或缺的智將。而他與龜共生的奇聞也傳遍四方,世人始知:生命與生命之間,原來可以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聯結。
萬物有靈,皆關性命。黃敏與龜,以這樣一種離奇的方式共存,恰似命運的隱喻——有時我們最抗拒的境遇,可能正是生命的轉機;最難以接受的異己,或許最終會成為自身的一部分。在生命的宏大圖景中,沒有全然孤立的個體,所有的聯結,無論看似多麼荒誕,都暗含著深刻的因果與啟迪。
5、陳君棱
曹宋二州交界處,有一片浩渺水域,名曰大鶴陂。每逢晨昏,常有白鶴翩躚,故得此名。陂左有個小村落,村民多以捕魚為生,陳君棱便是其中最為嫻熟的漁夫。
君棱自小便在陂中摸爬滾打,識得每處暗流,曉得每季魚訊。他撒網的姿勢尤其漂亮,手臂在空中劃出圓滿的弧線,網落如雲開,總能網住滿艙銀鱗。年複一年,他以此為生,娶妻生子,日子雖不富裕,倒也安穩。
然而天道無常。這年入夏,君棱忽染怪疾,先是渾身瘙癢,繼而疼痛鑽心。最可怖的是,他總在恍惚間看見無數魚影撲來,尖利的魚齒啃噬他的皮肉。夜深人靜時,他常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指著空處嘶喊:“魚!魚在吃我!”
妻子請來郎中,湯藥灌了無數,病情卻日漸沉重。君棱瘦得脫了形,終日蜷縮在床榻上呻吟。說來也怪,某日妻子收拾漁具,不慎將舊漁網覆在他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瞬間減輕。漁網帶著河水的腥氣,網眼間還掛著幾片乾涸的魚鱗,可對君棱而言,這卻是救命的良藥。
自此,他日夜不離這張漁網。白天披著它坐在門前看陂水蕩漾,夜裡裹著它才能安眠。村民見了,都說陳君棱瘋了,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漁網覆體,那些幻影中的魚群便會退散,仿佛這張網仍是水中屏障,護他周全。
村中有個遊手好閒的漢子,名叫王三。他見陳君棱整日披著破網,嗤笑道:“一張爛網當成寶,真是病糊塗了。”這日他酒醉路過陳家,見院中無人,竟順手將漁網偷走,打算拆了當繩索用。
漁網離身的當晚,陳君棱的舊疾如山洪暴發。他在床榻上翻滾哀嚎,說看見萬千魚群破門而入,利齒如刀,要將他生生撕碎。妻子四處尋找漁網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丈夫在劇痛中煎熬。
“網……我的網……”君棱雙目圓睜,手指在空中亂抓,“它們來了!鯰魚咬我的腿,鯉魚啃我的臂,鱖魚在撕我的胸膛!”
淒厲的慘叫驚動了四鄰。眾人舉著火把趕來,隻見陳君棱渾身抽搐,皮膚上竟真的現出無數齒痕,鮮血淋漓。有年輕人欲上前按住他,卻被他力大無窮地甩開。
三日後的黃昏,陳君棱的哀嚎戛然而止。當村民推開虛掩的屋門,隻見他僵臥榻上,雙目圓睜,身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口,真如萬魚噬身。
消息傳開,王三做賊心虛,將漁網扔回陳家院中。陳妻捧著失而複得的漁網,悲憤交加,欲告官追究。這時,恰逢德州刺史鄧某巡察至此。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鄧刺史曾任考城令,早年間便聽聞過大鶴陂漁夫的怪病。他親自查訪,細問村民,又驗看了那張救命的漁網,良久歎息:“萬物有靈,因果不虛啊。”
原來陳君棱一生捕魚無數,晚年竟患上這等怪疾,需借漁網護體方能止痛,其中因果,令人深思。而王三盜網,雖非直接殺人,卻間接斷送了君棱性命,也難逃良心的譴責。
據說陳君棱下葬那日,大鶴陂上霧氣彌漫,成千上萬的魚兒躍出水麵,激起漣漪無數,仿佛在為這個與它們糾纏一生的漁夫送行。
此後,陂邊漁民多了一個規矩:捕魚不竭澤,獵獲不虐殺。每逢清明,還有人看見陳君棱的子孫在陂邊灑網,網起即放,口中念念有詞,似在超度,又似在懺悔。
人生在世,謀生不易,然取之有道尤為重要。陳君棱一生倚水吃水,最終卻困於水族怨念,雖是個例,卻也警示後人:對自然當存敬畏之心,對生靈常懷慈悲之念。須知這世間萬物相連,今日種下之因,必成明日所獲之果。
6、王洞微
唐時汾州孝義縣有個叫王洞微的年輕人,自幼在縣衙當差,生得膀大腰圓,性情悍勇。他最得意的本事不是處理文書,而是那張兩石硬弓——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見著便手癢。
開春河水初融,他蹲在河邊,魚竿一甩就是整天。銀鱗翻湧時,他從不急著收線,偏要慢慢遛著,待那魚兒精疲力竭,才一把拽起,扔進魚簍時還要笑罵:跑啊,怎不跑了?
夏日林深草茂,他背著弓箭進山。見著野兔,一箭射穿後腿,任它拖著傷腿逃竄,他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直到血儘倒地。秋深天高,雁陣南飛,他專射最後那隻——弓弦響處,孤雁哀鳴著打旋墜落,他撫弓大笑:看你還跟不跟得上!
二十年光景,死在他手中的生靈數以萬計。狼狐雉兔,魚鱉飛鳥,在他眼裡不過是練手的活靶、下酒的菜肴。縣衙同僚勸他:殺生太多,恐傷陰德。他渾不在意:畜生本就是給人取用的,哪來這許多講究?
後來他升任裡尹,掌管一村事務。正當仕途順遂時,怪事卻來了。
這年盛夏,他忽染惡疾,高燒月餘不退。昏沉中,但見滿屋影影綽綽——瘸腿的灰狼蹲在牆角,眼泛綠光;肚破腸流的野兔跳上床榻,啃咬被褥;羽翼零落的山雀在梁間撲騰,羽毛混著血屑紛紛揚揚。最可怕的是那些魚鱉,濕漉漉地爬滿一地,鼓著眼睛朝他吐著泡泡。
滾開!都滾開!他在榻上揮舞雙臂,家人隻當他說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