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竹永通
隋朝並州盂縣有座古寺,青瓦朱牆,香火綿延。寺中僧眾慈悲為懷,每逢災年便開倉濟貧,在當地頗有善名。
竹永通就住在離寺廟不遠的村子裡。那年春旱,他家田裡顆粒無收,眼看一家人就要挨餓,他想起寺中常行善舉,便硬著頭皮上門求助。
住持見他衣衫襤褸、麵色焦黃,知是災民,二話不說便允他借走六十石粟米。
“這些糧食且拿去度日,待來年收成好了,記得歸還便是。”住持送他至寺門,又添了一句,“寺中存糧也是十方信眾所捐,還要接濟其他苦難人。”
竹永通連連叩謝,指天發誓:“法師放心,明年一定如數奉還!”
誰料次年風調雨順,竹永通家糧食滿倉,他卻動起了彆的心思。
“六十石糧食,可不是小數目。”他摸著飽滿的糧袋,對妻子道,“寺裡和尚心善,說不定早忘了這筆債。”
妻子王氏是個老實人,勸道:“當初若不是寺廟借糧,我們早就餓死了。做人要講良心,該還的總要還。”
竹永通卻不以為然:“和尚們整日念經拜佛,哪記得這麼清楚?況且寺中糧多,不缺咱這點。”
就這樣,一年拖一年,竹永通始終沒去還糧。有時從寺前經過,他也會繞道而行,心中雖有片刻不安,但想到能省下六十石糧食,也就自我寬慰起來。
光陰荏苒,轉眼七年過去。
這天,竹永通正在家中算賬,忽聽門外有人叩門。開門一看,竟是寺中兩位僧人。
“竹施主,打擾了。”年長的僧人合十行禮,“七年前您曾從寺中借走六十石粟米,不知可否歸還?近來災民增多,寺中糧倉快要見底了。”
竹永通心裡一緊,麵上卻堆起笑容:“原來是這事。哎呀,您看我這記性,不是早就還了嗎?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我當時親自送去的,交給庫房的師父了。”
僧人麵麵相覷,年輕的那個忍不住道:“施主記錯了吧?寺中賬冊上,分明沒有這筆還款記錄。”
竹永通心中發虛,嘴上卻愈發強硬:“出家人不打誑語,我竹永通既然說還了,就是還了!莫不是寺中賬目混亂,弄丟了記錄?”
老僧見他如此,隻得搖頭歎息:“施主,因果不空,望您三思。”
竹永通惱羞成怒,索性一甩袖子:“你們不信,我這就去佛前發誓!”
一行人來到寺中佛堂。香煙繚繞中,佛像莊嚴肅穆,竹永通心中掠過一絲猶豫,但想到六十石糧食,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他跪在佛前,高舉右手,朗聲道:“佛祖在上,弟子竹永通,若當真未還寺中六十石粟米,甘願來世為寺中做牛!”
誓畢,他起身對僧人道:“這下總該信了吧?”
老僧目露悲憫,隻是搖頭,不再多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竹永通漸漸將這事拋在腦後。誰知一年後的一個清晨,他忽感胸口劇痛,倒地不起。彌留之際,他似乎看見一頭黃牛的身影在眼前晃動,還想細看,卻已氣絕身亡。
就在竹永通去世的同一天,寺中的母牛生下了一頭小黃犢。這小牛健壯可愛,唯獨四蹄雪白,有如穿著白襪,頗為奇特。
幾個月後,白蹄上的毛發漸漸長出深色紋路,細看竟是字跡。又過月餘,字跡越發清晰,寺僧湊近辨認,不由大驚失色——那右前蹄上分明是“竹”字,左前蹄是“永”字,右後蹄是“通”字。
消息不脛而走,鄉民紛紛前來觀看這頭奇牛。每日裡,寺門前圍得水泄不通,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就是竹永通啊!”
“當初他在佛前發誓,果真應驗了!”
“人呐,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竹家聽聞此事,又羞又愧。王氏帶著兒子前來查看,那黃犢一見他們,眼中竟流出淚來,用頭輕輕蹭著他們的手,悲鳴不已。
王氏見狀,心如刀絞,回家後立即湊足百石粟米,帶著兒子來到寺中。
“師父,這些糧食,贖我夫君回家。”她跪在老僧麵前,泣不成聲。
老僧扶起她,歎道:“施主請起。此事原是竹居士自己發的誓,如今應驗,也是因果使然。既然家人來贖,寺中豈有不允之理?”
王氏又拿出積蓄,在寺旁另建一屋,專門安置這頭黃牛。每日清掃喂食,如同侍奉生病的丈夫。她還請人為寺中塑造佛像、抄寫經書,祈求解脫竹永通的罪業。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一天清晨,王氏照例前去喂牛,卻發現黃牛安詳地躺在地上,已然斷氣。
鄉人聽說後,無不唏噓。老僧在講經時,以此事告誡信眾:“人生在世,誠信為本。竹居士若非背誓欺心,何至於墮入畜牲道?幸得家人虔誠超度,方能早日解脫。”
竹永通的兒子從此事中深受教誨,一生誠實守信,常常接濟貧苦,為父親贖罪。每當有人問起家中往事,他總會坦然相告,最後不忘添上一句:
“人無信不立,誓言不可輕發,發了便不可違背。欺人易,欺天難;騙人易,騙己難。頭上三尺有神明,人間萬事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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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在並州一帶流傳很久,提醒著後人:誠信是做人的根本,誓言是必須兌現的承諾。人生在世,可以貧窮,可以卑微,唯獨不可丟失了那顆誠實的心。
因為,這世間最重的債是良心債,最還不清的也是良心債。
2、宜城民
隋朝大業八年,宜州城東南的市井巷陌裡,住著一戶姓皇甫的人家。這一家兄弟四人,除了老二皇甫遷,個個勤勤懇懇,守著祖上傳下的染布營生,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卻也安穩。
那皇甫遷卻與兄弟們不同,終日遊手好閒,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今日飲酒,明日賭錢,把老母親氣得時常垂淚。兄弟們勸過多次,他卻振振有詞:“人生在世,及時行樂,哪能像你們這般,活得像個轉不停的磨盤?”
這一日,皇甫老太太從木匣中取出三百文錢,準備去市集采購染料。剛將錢放在床上,忽聽後院雞飛狗跳,怕是黃鼠狼又來偷雞,便急忙轉身往後院去了。
恰在此時,皇甫遷從外頭醉醺醺地回來,經過母親房前,見房門虛掩,床上散落著一串串銅錢,四下無人。他心頭一動:昨夜賭錢輸得精光,今日正愁無處翻本,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他躡手躡腳溜進房中,將錢儘數揣入懷中,快步離去。
老太太從後院回來,見錢不翼而飛,頓時慌了神,忙喚來全家老小查問。眾人皆搖頭不知。老太太又急又氣,拿起家法竹鞭,讓全家上下排著隊挨個受罰。一時間,滿院哭喊聲、求饒聲不絕於耳。
皇甫遷傍晚歸家,見家中氣氛凝重,也假意挨了幾下打,心中卻暗笑家人愚鈍。
誰也想不到,不過兩年光景,皇甫遷竟一病不起,藥石罔效,撒手人寰。
他死後不到三個月,皇甫家養的母豬生下一窩小豬。其中一頭格外健壯,通體黑毛油亮,唯獨額頭有一撮白毛,形狀竟似一個人跪拜的模樣。
轉眼八個月過去,社日將至。按照當地習俗,家家戶戶要殺豬祭神。這頭黑豬長得肥壯,被遠村一戶辦社祭的人家看中,出高價買了去。
當夜,皇甫遷的妻子劉氏做了一個怪夢。夢中,丈夫皇甫遷滿身泥汙,跪在她麵前哭訴:“賢妻救我!我因偷了母親的錢財,連累全家受罰,如今轉世為豬來還債。明日就要被賣到社家,綁在樹上宰殺。念在夫妻一場,你快讓兒女贖我回來啊!”
劉氏驚醒,渾身冷汗。她隻當是自己思夫心切,才會做這等怪夢,便未放在心上。
誰知剛一閉眼,同樣的夢境又出現了。這次皇甫遷哭得更加淒慘:“賢妻為何不信我?那買主家住河西,門前有棵老槐樹,明日午時就要動刀。你再不救我,我就真要成刀下鬼了!”
劉氏再次驚醒,心慌意亂,正猶豫間,忽聽隔壁婆婆房中傳來啜泣聲。她披衣起身,推門一看,婆婆正坐在床上抹淚。
“娘,您這是怎麼了?”
婆婆抬頭,淚眼婆娑:“我剛才夢見二郎,說他變成了豬,明日要被殺……”
婆媳二人麵麵相覷,這才知道做的竟是同一個夢。
此時天已微明,婆媳二人忙叫醒大郎,將夢中情形一說。大郎雖覺不可思議,但見母親與弟媳神情懇切,便取了錢,按照夢中指示,急匆匆趕往河西村。
果然在村口找到那戶門前有老槐樹的人家。隻見那黑豬已被捆綁在樹下,哀嚎不止,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大郎心中震撼,忙與主家商量,加倍付了贖金,將豬帶回家中。
自此,皇甫家將這黑豬好生供養,專門為它搭建了乾淨的圈舍,每日喂以精食。村人聽說此事,紛紛前來觀看,無不嘖嘖稱奇。
那黑豬在皇甫家又活了兩年方才老死。死後,皇甫家將它好好安葬,還請僧人念經超度。
此事傳開後,宜州城內的風氣為之一變。原本好些遊手好閒的年輕人,都收斂心性,踏踏實實做起了正經營生。父母教育子女時,也常以皇甫遷為例:“莫學那皇甫二郎,一時貪念,害人害己,最終落得個豬狗不如的下場。”
皇甫家的子孫更是以此為戒,世代相傳著“做人要本分,莫貪不義之財”的家訓。
人活一世,誠信為本。舉頭三尺有神明,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皇甫遷因一時貪念,不僅讓自己死後不得安寧,更連累家人蒙冤受屈。幸得家人不離不棄,終得救贖。這世間萬事,都逃不過一個因果循環;人生得失,終究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3、韋慶植
唐貞觀年間,魏王府長史韋慶植府上,曾有一樁難以言說的痛事——他們聰慧美麗的女兒,年僅十餘歲便不幸早亡。時光流逝已兩年,府中卻仍似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哀紗,尤其是韋夫人,每每思及愛女,便心痛如絞,淚濕衣襟。
這年,為了一場即將到來的重要宴會,韋府上下早早開始籌備。韋慶植極為重視此次聚會,特意吩咐廚房要備齊珍饈美饌。管家不敢怠慢,親自采買回一批肥羊,圈在後院,隻等宴席當日宰殺烹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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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萬籟俱寂。韋夫人輾轉反側,朦朧睡去後,竟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亡女。女兒麵容清晰,一如生前,身上穿著她最常穿的青綢裙、白布衫,發髻上那對玲瓏玉釵,正是她生前心愛之物。隻是女兒此刻淚眼婆娑,神情淒楚,全無往日歡顏。
“娘親……”女兒未語淚先流,聲音哽咽,“女兒今日特來求救!”
韋夫人夢中心如刀割,急欲伸手擁抱,卻撲了個空。隻聽女兒泣道:“隻因孩兒在世時,有時看中釵環衣物,未曾稟明父母,便私自取用家中財物,犯了偷盜之過。有此業報,女兒死後……死後便墮入畜牲道,轉生為羊,來償還不義之債。明日府中宴客,那頭待宰的青羊,脖頸至頭是白色的,頭側還有兩道白紋,恰似女兒所戴玉釵的形狀,那便是孩兒啊!求娘親念在母女情分上,垂憐救命,萬勿殺它!”
韋夫人聞言,如遭雷擊,猛地從夢中驚醒,枕畔已被淚水浸濕一片。窗外天色未明,她心口卻怦怦直跳,女兒的哀告言猶在耳。她再無睡意,挨到東方既白,便匆匆披衣起身,也顧不得梳洗,徑直走向後院羊圈。
晨光熹微中,羊群擠作一團。韋夫人屏息細看,目光倏地定住——果然有一頭青毛羊,脖頸與前胸一片雪白,再看頭頂,兩側赫然生著兩道對稱的白斑,形態位置,竟真與女兒那對玉釵相差無幾!
刹那間,夢中女兒淒楚的麵容與眼前溫順的青羊重疊在一起。韋夫人隻覺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住,扶住木欄才勉強穩住身形,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這羊……這羊不許殺!”她強忍悲痛,對聞訊趕來的管家和仆役下令,“好生看管,等老爺回來,我自會與他說明。”
眾人見夫人神情悲戚,語氣堅決,雖不明所以,也隻得遵命。
日上三竿,韋慶植回府,見賓客將至,便往廚房催促宴席之事。廚子連忙回稟:“老爺,夫人一早來過,特意吩咐,圈中那頭青羊白頭的,絕不能殺。”
韋慶植一聽,眉頭緊鎖。他素來不信鬼神怪誕之說,加之今日宴請的皆是貴客,菜單早已定好,豈能因婦人一個無稽的夢話而臨時更改,失了體麵?他心中不悅,沉聲道:“休要聽婦人之言!宴會之事要緊,速速將那羊宰殺備菜,不得有誤!”
主人之命難違,宰夫隻得唯唯稱是,走向羊圈。那青羊仿佛感知到大限將至,發出陣陣悲鳴,四蹄抵地,不肯前行,眼中竟似有淚光閃爍。仆役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它拖至宰殺之處,繩索套上脖頸,懸吊於梁上。
正在此時,先到的幾位賓客信步走入庭院,欲尋韋慶植寒暄。他們行經廚房附近,不經意間向內一瞥,這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
哪有什麼青羊懸梁?那繩子上吊著的,分明是一位妙齡女子!那女子身著青裙白衫,容貌秀麗,卻麵色慘白,正用哀懇的目光望著他們,淒聲呼道:“我乃韋長史之女,乞求諸位貴客救我性命!”
賓客們驚得連連後退,冷汗涔涔。幾人定了定神,再揉眼看去,梁上懸掛的仍是那頭掙紮的青羊,然而方才那女子的影像與求救聲卻真實得不容置疑。他們互相對視,皆知事有蹊蹺,絕非幻覺。
“住手!快住手!”一位年長的賓客急忙高聲喝止已舉起屠刀的宰夫,“此羊殺不得!速去稟報韋長史!”
宰夫被這突如其來的喝止驚住,刀僵在半空。韋慶植聞訊趕來,見賓客們群情激動,紛紛將所見異狀相告,力勸他刀下留羊。他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描述,尤其是女兒那“青裙白衫、頭戴玉釵”的形貌,與自己記憶中一般無二,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他奔至那猶在微微抽搐的青羊麵前,仔細端詳它頭上的白斑,形狀位置,果然酷似一對玉釵。聯想到妻子早間的異常,他心中巨震,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原來妻子夢中所述,竟是真的!
巨大的悔恨與悲痛瞬間攫住了他。他親手下令,險些斷絕了女兒本就艱難的再生之機!
“放下來!快把它放下來!”韋慶植聲音發顫,急忙命令。
仆役手忙腳亂地將青羊解下。那青羊四蹄落地,瑟瑟發抖,偎依到聞訊趕來、哭得幾乎暈厥的韋夫人腳邊,發出細微的哀鳴。
韋慶植當即下令,府中自此禁食羊肉。那頭青羊被小心地移入單獨的潔淨圈舍,精心喂養,直至其終老。而原定的盛宴,也在一片唏噓與對因果的敬畏中,悄然更換了菜單。
經此一事,韋慶植性情大變,不再一味執著於世務俗禮,開始廣積善緣,誦經祈福,隻願能減輕女兒罪業,助她早得超脫。韋府上下,乃至知曉此事的親友賓客,無不引以為戒,深感舉頭三尺有神明,暗室虧心,果報絲毫不爽。
一念貪私,損及至親,終招業債纏身;一時固執,罔顧警示,幾成千古之恨。唯有心存敬畏,寬厚仁愛,珍惜當下緣分,方能無愧於心,坦蕩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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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趙太
長安城的元旦,總是一年中最熱鬨的時候。
積雪未融的街巷裡,早已飄起炊煙。按照長安舊俗,每年正月初一過後,鄰裡親朋便要輪流設宴,美其名曰“傳坐”。這日聚在東家,明日飲在西舍,酒香能從元日一直飄到元宵。
東市的筆生趙太,這日早早便起了床。
他在東市開了間筆鋪,手藝是祖傳的,做的毛筆勁健圓潤,很得文人墨客青睞。隻是妻子早逝,隻留下個女兒相伴。兩年前,女兒染了急病,才十三四歲便撒手人寰,自此趙太便一人守著這鋪子,日子過得冷冷清清。
今年輪到他做東設宴,他不敢怠慢,天未亮就吩咐夥計備好食材,又將庭院灑掃得一塵不染。
“主家,灶房已經收拾妥當了。”夥計指著院角那間小屋道。
趙太點點頭,目光掠過那石堆時,心頭莫名一緊。這碓原是舂米用的,女兒在世時,常愛坐在旁邊看他製筆。自她走後,這碓便很少用了。
日頭漸高,離宴席尚有些時辰。趙太正在廚下查看菜品,忽聽前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趙公!趙公!”一個客人模樣的人跌跌撞撞跑來,麵色慘白如紙,手指著碓房方向,嘴唇哆嗦著,半晌說不出完整的話。
趙太忙扶住他:“李兄這是怎麼了?”
那客人喘了好幾口氣,才顫聲道:“方才我到的早了,不見人影,信步走到那碓房前,卻見、卻見……”
“見到什麼?”
“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穿著青布衫,戴著白帽子,脖子被麻繩緊緊拴著,綁在碓柱上!”客人越說越激動,“她哭著對我說,她是主人的女兒,隻因生前偷了父母的錢想買脂粉,還沒用就病死了。如今要償這債,化了形來還父母命……”
趙太如遭雷擊,呆立原地。
客人繼續道:“她說那錢還在廚房西北角的牆壁裡。我正要細問,她、她忽然就變成了一頭青羊,隻有頭是白的!”
趙太踉蹌著奔向灶房。果然,石碓旁拴著一頭青羊,通體青黑,唯獨頭顱雪白。那羊見他來了,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前蹄跪地,發出陣陣悲鳴。
這眼神,這姿態,分明就是他早夭的愛女!
趙太顫抖著手撫摸羊頭,想起女兒臨終前,確曾提過想買一盒胡商帶來的胭脂。那時他隻當是小女兒家隨口一提,誰知她竟真的動了心思,還偷偷取了錢。
他跌跌撞撞衝進廚房,按照客人所說,在西北牆角摸索。果然,有幾塊磚頭鬆動,取下一看,裡麵藏著用布包好的一串銅錢。那布包上繡著的小花,正是女兒生前最愛的紋樣。
趙太捧著這包錢,老淚縱橫。原來女兒死後不得安寧,竟是為此。
“爹對不起你啊……”他跪在青羊麵前,泣不成聲。
當日宴席自是取消了。趙太將那包錢供在女兒靈位前,又請來僧人誦經超度。至於那頭青羊,他思慮再三,終究不忍它再受塵世之苦,親自送到了城南的寺院中。
寺中老僧聽了緣由,雙手合十:“一念之差,三世因果。她能托形示現,是機緣,也是警示。”
趙太自此皈依佛門,終身不沾葷腥。他的筆鋪依舊開著,隻是賺來的錢,大多布施給了窮苦人家。有人見他周濟那些買不起筆墨的寒門學子,問他何必如此。
他總是望著城南的方向,輕聲道:“人這一生,最還不清的債,是良心上的債。”
長安城的傳坐風俗依舊年年延續,隻是東市趙太家的故事,漸漸在街巷間流傳開來。每每有父母教育子女,總會提起:“莫要學趙家女兒,為了一盒胭脂,誤了自己。”
而那寺中的青羊,據說活了很久。每逢初一十五,趙太必去探望,直到某一日,青羊無疾而終。寺僧說,它死時神態安詳,宛如解脫。
人世間的是非恩怨,或許都如這青羊白頭的傳說,看似離奇,卻藏著最樸素的道理:不屬於自己的,一分一厘也不該取;該珍惜的緣分,一刻一時也不能負。
這世間最重的,不是金銀,是良心;最難得的,不是富貴,是心安。
5、李信
大唐顯慶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並州文水縣太平裡的一處院落裡,李信正仔細擦拭著手中的馬鞍。他是隆政府的一名衛士,明日便要啟程前往朔州赴審。窗外,北風卷著雪沫,敲打得窗紙噗噗作響。
“這天氣……”妻子王氏憂心忡忡地整理行裝,“非要這個時候上路嗎?”
李信歎了口氣:“公務在身,耽誤不得。”
他特意選了家中最健壯的那匹赤紅色母馬,它剛產下一匹小馬駒不久,正是體力充沛的時候。想到要帶著尚在哺乳的母馬遠行,李信心中也有幾分不忍,但朔州路遠,非良駒不能勝任。
次日天未亮,李信便踏上了征程。母馬果然不負所望,在沒膝的積雪中穩步前行,身後跟著蹣跚學步的小馬駒。起初一切順利,李信還暗自慶幸選對了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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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行出十餘裡,到了一處山隘,風雪突然猛烈起來。狂風卷著雪片,打得人睜不開眼。母馬漸漸慢了下來,任李信如何催促,也隻是低頭喘息,寸步難行。
“快走啊!”李信心急如焚,朔州的期限迫在眉睫,若是誤了公務,輕則罰俸,重則免職。
他揚起馬鞭,狠狠抽在馬背上。母馬吃痛,發出一聲悲鳴,卻依然踟躕不前。
“你這畜生!”李信又急又氣,接連抽了數十鞭。
就在這時,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發生了——
那母馬突然轉過頭來,眼中滾下大顆淚珠,竟開口說起人話:
“信兒……我是你娘啊!”
李信手中的馬鞭“啪”地掉在雪地上。
母馬的聲音蒼老而熟悉,確確實實是他去世多年的母親:“生前我背著你爹,偷偷藏了一石多米,接濟你出嫁的妹妹。就因這樁罪過,如今轉世為馬來償還。這匹小馬駒……就是你妹妹啊!”
李信如遭雷擊,渾身顫抖,幾乎從馬背上摔下來。
“我們母女用這一世的勞役償還前世的債,本是天理。可你……”母馬的聲音哽咽了,“何苦這般苦苦相逼?”
“娘——!”李信滾鞍下馬,撲通跪在雪地裡,抱著馬頸放聲痛哭,“兒子不知是娘親!兒子該死!兒子該死啊!”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他和妹妹。家裡雖不富裕,卻從沒讓他們挨過餓。哪曾想,母親生前那點善意的隱瞞,竟招來如此果報。
“娘,兒子這就送您回家。”李信抹去眼淚,親手卸下馬鞍馬轡,“若是娘親,就請自己走回家去。”
說也奇怪,卸去鞍轡的母馬竟真的邁開步子,朝著來路走去。李信將鞍轡背在肩上,默默跟在後麵。小馬駒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
風雪依舊,但這一人兩馬的身影,卻仿佛籠罩在一片祥和的微光中。
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李信的兄弟們見他又折返回來,正要詢問,卻見那母馬徑直走到院中,前蹄跪地,眼中含淚。
“這、這是怎麼回事?”大哥驚訝地問。
李信將途中奇遇一一道來。兄弟們聽罷,無不震驚落淚。他們圍著母馬,想起母親生前的音容笑貌,個個悲痛難抑。
“快,給娘親安排個舒適的住處!”大哥當即吩咐。
很快,院角搭起了一座乾淨溫暖的馬棚,鋪上了厚厚的乾草。兄弟們輪流照料,每日送來精細的草料和清水。那母馬也仿佛認出了自己的孩子們,每逢他們前來,總會親昵地蹭蹭他們的手。
李信請來僧人,為母親和妹妹舉辦了隆重的齋醮法事。全家上下自此持齋念佛,精進修行。
這事很快傳遍了鄉裡。鄉親們聽說後,無不感歎因果報應的不可思議。工部侍郎孫無隱和岐州司法張金庭正因丁憂在家,聞訊後特意前來探望,親眼見到那通人性的母馬,也都嘖嘖稱奇。
“畜生亦有靈性,何況是至親轉世。”孫無隱感歎道,“李居士能及時醒悟,善待母親,也是難得的孝心了。”
那母馬在李家安度了晚年,再不曾受過半點委屈。小馬駒也健康成長,成了李家最受珍視的一員。
許多年後,李家的子孫仍會講述這個故事。每當有後人問起為何要對牲畜也如此仁慈,長輩總會說:
“眾生平等,皆有前世今生。你善待它們,就是善待未知的親人。”
而文水縣的百姓,也從此更加善待牲畜。每逢風雪天氣,再急的行程也會放緩,再重的貨物也會減輕。因為誰都記得,那年在風雪中開口說話的老母馬,和那個跪在雪地中痛哭流涕的兒子。
人世間的緣分,玄妙難測。也許你身邊的某個生靈,就是你前世的至親。唯有常懷慈悲之心,善待每一個生命,才能不負這難得的相遇,不欠來世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