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傳承,並非刻印在玉簡上的神通秘法,而是點亮後來者心中那盞不滅的燈。
星海無垠,光陰靜淌。自在書院在億萬星辰的生滅流轉間,已徹底化為一方永恒的風景,寧靜,深邃,卻又洋溢著最質樸的生機。
院中老鬆蒼勁如龍,青石階苔痕深碧,簷角風鈴的清音與山風合奏,藥圃靈植吞吐著晨曦暮靄,一切都浸潤在一種圓滿自足的和諧韻律之中。
林霄與淩清雪的存在,早已與這方天地同呼吸,共脈動。
他們不再顯聖,不再傳道,隻是如同書院最自然的組成部分,每日品茗觀雲,蒔花弄草,看著女兒林小閒如山林精靈般無憂成長,享受著歲月靜好,煙火人間。
林霄的【自在道境】圓融無暇,一念起,可撫平星海波瀾;一念息,則如凡人般感受微風拂麵。淩清雪的鏡心通明,映照不再是萬界紛擾,而是身邊至親眼眸中的溫暖倒影。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書院雖隱於世,卻從未被真正遺忘。它如同一個無聲的燈塔,其蘊含的“自在”真意,跨越時空,依舊吸引著、影響著星海各方。
每日,仍有無數或好奇、或仰慕、或求解惑的心念,如同細微的星塵,飄向這片淨土。林霄皆以平常心待之,不拒不來,不增不減,如同大海容納百川,卻不起波瀾。
這一日,黃昏將至,夕陽將漫天雲霞渲染得如同打翻的暖色染缸,瑰麗而寧靜。
書院炊煙嫋嫋,石崮正在廚房準備著簡單的晚膳,香氣溫馨。林小閒在後山與星斕追逐嬉戲,笑聲銀鈴般灑落山澗。
淩清雪坐於廊下,指尖輕撫琴弦,琴音淙淙,如冰泉漱石,悄然梳理著庭院中流動的靈氣。
林霄則閒坐於老鬆下,麵前一盤殘局,手邊一杯清茶,目光悠遠地望著天邊流雲,神態安詳,仿佛與這落日、鬆風、棋局融為了一體。
忽然,山道方向,傳來一陣緩慢、沉重,卻又帶著一種奇異執拗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的主人,氣息衰敗而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依舊艱難地、一步一印地向上攀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林霄並未回頭,白金色的眼眸中卻已映出來者身影,一絲極淡的、帶著了然與慈悲的漣漪,悄然蕩開。
來者是一名老者,須發皆白,麵容枯槁,深深的皺紋刻滿了歲月的滄桑與疲憊。
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袍角沾著遠行的風塵與星屑。他的修為本不算低,曾至化神之境,然而此刻,體內元嬰黯淡無光,元神之火搖曳欲熄,壽元已然枯竭,大道之基正在無可挽回地崩散。他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但他那雙深陷的眼眸,卻並未渾濁,反而燃燒著最後一點不甘與渴望的微光。他一步步,艱難地邁過書院那熟悉的門檻,目光第一時間,便牢牢鎖定了鬆下那道青衫身影。
“師……尊……”老者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如同破舊的風箱,每吐出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氣力。他顫巍巍地,欲要行大禮。
林霄並未阻止,隻是靜靜看著他完成這個艱難的動作,方才溫聲道:“玄清,你來了。”
墨玄清,曾是書院早期一名並不起眼的記名弟子,資質中庸,性情卻堅韌沉穩。他離開書院後,並未如趙乾般繪星圖,亦未如百裡玄般尋至味,而是選擇回歸故裡,以一己之力,守護一方水土,教化一方生靈,默默無聞,卻將“自在”之意,化入了平凡持守之中。如今,大限已至。
“弟子……愚鈍……”墨玄清喘息著,枯槁的臉上擠出一絲苦澀,“蹉跎一生,未能窺得大道真諦,修為散儘,壽元枯竭……然……然心中仍有不甘,仍有困惑……特……特來拜彆師尊,求問……最終之道……”
他抬起頭,眼中那點渴望的光芒灼灼燃燒,仿佛要燃儘最後一絲生命:“懇請師尊……垂憐……可有……可有終極秘法……或是一言半偈……點撥迷津,令弟子……死而無憾?”這是支撐他耗儘最後力氣來到此地的唯一執念,是凡人麵對終極消亡時,本能地想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院內悄然無聲。石崮從廚房探出頭,看了一眼,默默縮回,歎息一聲。廊下,淩清雪的琴音微微一頓,複又響起,卻愈發空靈寧靜,如月光灑落。林小閒也停止了嬉鬨,遠遠望著,大眼睛裡帶著一絲懵懂的同情。
所有目光,皆望向林霄。
然而,林霄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沒有展現任何神通,沒有取出任何丹藥法寶,甚至沒有說出任何玄奧的法訣或道理。
他隻是靜靜地看了墨玄清片刻,目光平和深邃,仿佛看透了他一生的掙紮、堅守與最終的迷茫。然後,他緩緩起身,走到石桌旁,取過一隻潔淨的白玉茶盞,提起紅泥小爐上始終溫著的茶壺,親自為他斟了一杯熱氣騰騰、色澤清亮的普通靈茶。
茶水注入盞中,發出清脆的聲響,熱氣氤氳而上,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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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林霄將茶盞推至桌對麵,自己先緩緩坐下,語氣平常得如同招呼一位遠行歸來的老友。
墨玄清愣住了。他預想了無數種可能,或是高深莫測的箴言,或是驚天動地的傳承,或是無奈的搖頭……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一杯茶。
他怔怔地看著那杯茶,又看看師尊那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笑意的臉龐,心中的焦灼、不甘、恐懼,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悄然撫平了一絲。他依言,艱難地在林霄對麵坐下,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捧起那杯溫熱的茶盞。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傳來,驅散了一絲他體內的寒意。
他沒有喝,隻是捧著,如同捧著唯一的希望,目光依舊渴求地望著林霄。
林霄卻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回答他關於“終極秘法”的問題。他隻是重新將目光投向天邊那輪即將沉入山脊的、紅彤彤的落日,神態悠閒,仿佛隻是在欣賞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黃昏景色。
時間,在沉默中緩緩流淌。
墨玄清心中的焦急又如野草般悄然滋生,他張了張嘴,想要再次追問。
就在這時,林霄忽然開口,聲音平淡如常,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融入這暮色之中:“你看那落日,每日皆沉,億萬年來,從未失約。”
墨玄清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巨大的夕陽如同熔金的巨輪,緩緩沉向墨色的山巒線,將天空與雲彩染成一片無比壯麗、卻又透著寧靜落幕意味的瑰紅。沒有掙紮,沒有不甘,隻是坦然地、從容地,完成一日最後的旅程,將光芒收斂,將舞台讓予即將升起的星辰。
“你聽這風聲,”林霄的聲音再次響起,輕柔如耳語,“拂過鬆針,穿過庭院,帶來遠山的氣息……它可曾執著於去往何方?可曾憂慮於何時停息?”
墨玄清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風聲嗚咽,鬆濤陣陣,帶著晚涼與草木清香,自由來去,無拘無束。
“你品這茶香,”林霄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溫涼的茶,輕呷一口,“不過是山間尋常草木,經水火淬煉,便有此溫潤滋味,滋養唇舌,暖入肺腑……何需驚天動地的來曆?”
墨玄清低下頭,看著手中茶盞裡清亮的湯色,嫋嫋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下意識地,將茶杯湊近乾裂的嘴唇,輕輕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湯順著喉嚨滑下,一股淡淡的甘甜與暖意隨之擴散開來,滋潤著他乾涸的經脈,撫慰著他焦灼的神魂。
很普通的靈茶,甚至比不上他洞府中珍藏的仙茗萬一,但此刻入口,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妥帖與安寧。
他再次抬頭,目光不由自主地,從夕陽,轉向風聲傳來的方向,轉向院中那棵蒼勁的老鬆,轉向藥圃中生機勃勃的靈植,轉向廊下撫琴的師娘寧靜的側影,轉向廚房飄出的誘人飯菜香,最終,回落至眼前。
他看到了師尊林霄。
林霄依舊望著夕陽,側臉線條平和,白金色的眼眸中倒映著漫天霞光,卻平靜如古井深潭,沒有絲毫麵對終結的悲戚或壯烈,隻有一種洞悉一切後的坦然與享受當下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