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六月十五日。
九龍城寨舊址那一片被鋼鐵叢林吞噬的地塊,空氣黏膩得能擰出水。灰霾沉甸甸地壓在天際線上,將太陽捂得隻剩下一個模糊的白印,悶熱卻不減分毫,反而添了些許讓人喘不過氣的憋屈。這裡,儼然被改造成了哥譚市最混亂肮臟的一角。
巨大鏽蝕的廢棄龍門吊像沉默的洪荒巨獸骨架,在低垂的天幕下伸展著吊臂。集裝箱雜七歪八地堆疊扭曲成畸形的幾何體,表麵糊滿了深色的油汙和早已乾涸的不明穢物殘留。地麵上,一層粘稠的、難以形容的混合物覆蓋著,混合了滑膩的機油、濕淋淋的泥漿,還有劇組特製的、乾涸成暗褐色的“血漿”膠狀物,人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像是踩著凝固的痛苦。
空氣是嗆人的複合體。劣質發煙罐釋放的硝煙味霸道地主宰著鼻腔底層,濃重得化不開、驅不散。底下翻湧著濃重的機油味,像是陳年老機器在高溫下滲出的內臟體液。最表層則漂浮著一股子由汗水被高溫徹底蒸騰發酵後散發的酸餿氣,隱隱地,還有一絲劣質橡膠燃燒後的刺鼻焦糊味從某個角落傳來。幾種味道絞纏在一起,鑽進鼻孔就直衝天靈蓋,熏得人後腦勺都隱隱作痛。
汪言就站在這片人工地獄的邊緣。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短袖t恤是洗得發白的舊貨,沾滿了塵土和難以辨識的油汙印子,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卡其色的工裝褲褲腿被草草卷到膝下,露出一截結實的小腿,膝蓋位置蹭著一大塊黑灰。腳上蹬著的帆布鞋早已看不出原色,鞋尖更是糊著一大塊半乾半硬、踩上去嘎嘣脆的“血漿”膠泥。汗水早就浸透了衣衫的後背和腋下,濕答答地緊貼著皮膚,勾勒出肩背緊實的輪廓線條。幾縷被汗濕透的黑發黏在飽滿的額頭和太陽穴旁,臉上還蹭著幾道沒擦去的灰痕——那是之前他貓著腰,幾乎趴地上查看低矮管線通道安全狀況時蹭上的。
此刻,他眉心擰成一個清晰的“川”字,手裡攥著一瓶剛擰開蓋的、瓶身上還掛著冰涼水珠的礦泉水,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去足足半瓶。冰涼的水流衝刷過火燒火燎的喉嚨,稍稍緩解了一點乾渴,卻絲毫壓不住因拍攝屢屢不順而在胸中蹭蹭往上躥的那股無名燥火。
眼前正在拍攝的,是《蝙蝠俠:黑暗騎士》在香港部分至關重要的重頭炸點連環爆戲。廢棄船廠生鏽的高台之上,克裡斯蒂安·貝爾飾演的蝙蝠俠與艾倫·艾克哈特飾演的雙麵人哈維·丹特harveydent)的核心對決接近尾聲。真正的難點在下麵——那場鋪天蓋地、需要精確到毫秒的火光和衝擊波中,群演的集體“炸飛”表演。
平台殘骸、歪斜搖晃的步道、堆滿鏽蝕鐵皮汽油桶和報廢機械角落……每一個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都可能埋藏著煙火組精心布設的炸點。飾演反派嘍囉的群演們必須按照嚴苛到秒的動作腳本,在爆炸衝擊波的氣浪中被精準地掀飛、翻滾、摔落,同時還要觸發藏在特製背心和四肢關節處血漿包的點爆裝置。血肉橫飛的效果必須逼真到讓觀眾頭皮發麻。他們的驚恐表情、下意識的護頭動作、甚至摔滾出去時全身肌肉繃緊的瞬間反應,都要在電光石火間完成,流暢自然,不能露怯,更不能僵硬。ax巨幕上震得觀眾座椅抖動、腎上腺素狂飆的頂級工業化暴力美學的精準感。
剛才的一場預演,徹底炸了鍋。原因簡單得讓人窩火——煙火組埋設在步道轉折處的一個關鍵炸點,啞火了。
按照劇本,這個點會在三個嘍囉衝過平台的瞬間引爆,將這三個倒黴蛋猛地炸飛出去,撞向後方一排鏽跡斑斑的空汽油桶,血漿包同步炸開,形成血光四濺的衝擊性畫麵。結果,負責引爆的操作員按下了按鈕,引線毫無反應。預演開始的口令已經喊出,三個穿著廉價花襯衫、套著血漿背心的彪形大漢隻能硬著頭皮自己往前撲。
更要命的是,本該在他們“被氣浪掀飛”時同步引爆的、他們身上的微型血漿包觸發電控裝置,也遲鈍地慢了一兩秒。
於是,整個片場目睹了一場災難級的尷尬表演:三個彪形大漢姿勢僵硬,表情古怪地自己往前撲倒。撲通!身體砸在沾滿粘稠物的地板上真摔)。“噗!”遲到的血漿包終於炸開,血色的粘稠膠狀物糊了他們一身)。“哎喲臥槽!”不止一個人下意識罵娘出聲,既有摔倒的疼,也有血漿糊一臉的驚嚇)。混亂的腳步跑位聲、群演憋不住的氣笑聲和對講機裡的雜音瞬間攪成一鍋粥。
監視器後麵,汪言的臉色當時就陰沉得像浸水的黑鍋底灰。旁邊的動作指導陳虎臉都綠了。來自英國的副導演茱莉亞·布萊恩juiabryan)踩著高跟鞋衝出去,拿著對講機幾乎是尖叫著喊停,嗓子都快劈叉。
“重來!全部reset!”汪言隻說了三個字,聲音不高,卻像冰棱子砸在冰麵上,“嚓”一聲凍住了所有人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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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整個片場籠罩在一種低氣壓的壓抑中,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煙火組的組長傑克jack),一個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紅臉漢子,正半跪在那個該死的啞火炸點旁邊,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他戴著專業手套,用多功能儀表小心翼翼地捅進線路接點,嘴裡低聲咒罵著,唾沫星子都噴在那些昂貴的電子雷管和插頭接線端子上:“他媽的……又是這種劣質插頭!我就說這批次有問題!采購部吃屎的!”
不遠處的空地上,特效化妝組的組長老李,一個精瘦沉默的中年男人,帶著兩個助手正忙得團團轉。他們挨個給那些群演再次檢查身上的“行頭”——嵌在特製背心和綁在四肢關節處的血漿包裡麵是粘稠逼真的紅色混合膠狀物)。老李的手指帶著老繭,小心翼翼地捏著連接引爆器的纖細電線,檢查接口處是否牢靠,反複確認電池盒卡扣和安全鎖開關都鎖死了。一個年輕群演剛才“假摔”時膝蓋蹭破了皮,老李正拿著小瓶止疼噴霧,彎腰“滋滋”噴了兩下,又麻利地貼上透明敷料。
動作指導陳虎則帶著他的核心班底——幾個身手利落的武行,擠在一個稍微僻靜的集裝箱陰影裡。陳虎親自示範,一次次重複著摔倒、翻滾、借力避讓衝擊波的動作要領:“二號炸點位置氣流衝過來!你!往左翻滾!對!護住頭!肩膀先著地緩衝!滾到那堆破木頭道具後麵!那裡是安全點!要的就是那股被撞飛的失控感!彆怕臟!彆怕疼!演出來!”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帶著風,每一次滾翻都帶著力量感,看得幾個武行連連點頭。
空氣沉悶得像是凝固的水泥漿。
就在這時,汪言左邊褲兜裡一部老舊的摩托羅拉黑色翻蓋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發出沉悶的“嗡嗡”聲,在片場雜音裡依然清晰可聞。這部舊型號的翻蓋機,裡麵插著一張極其小眾的私人號碼卡,知道號碼的人,一個巴掌數的過來。
汪言下意識皺緊眉頭,瞥了一眼還在跟啞火炸點較勁的傑克。對方恰好抬頭,抹了把汗,一臉焦躁地衝他比劃了個複雜的手勢:需要更換關鍵組件,至少還要五分鐘!
煩躁化作一股無名火,燒得他心口發悶。他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濁氣,掏出手機走開幾步,避開人堆,繞到一堆巨大油桶背後相對僻靜的地方,啪嗒打開了翻蓋。
“喂,你好,我是汪言。”聲音裡還帶著指揮現場未消的冷硬,以及喊話過度的一點點低沉沙啞。
“喂!汪導嗎?我是李楊!電影導演,拍《盲井》那個李楊!”電話那頭傳來的男聲嗓門極大,帶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西北口音,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字字都像要從乾癟胸腔裡硬擠出來,透著急迫用力,甚至有點破音。
汪言思緒一頓——李楊?是他。那個扛著攝像機,把鏡頭懟進山西煤窯最深處、拍出一股子生鐵混著血腥土腥氣味的導演。《盲井》,那片子在柏林拿了藝術貢獻銀熊獎,可粗糙得刮眼睛,真實得又沉又痛,把人憋得喘不上氣。
“啊,李導,”汪言口氣緩了半個調門,但依舊聽不出溫度,“你好。找我?”
“汪導啊!是這樣,我……我新折騰了一個本子!”李楊根本不搞那些彎彎繞的客套寒暄,開口就直接甩乾貨,像掄起鋤頭刨地,“跟《盲井》連著筋的!還是拍苦命人的!這次講的是……山溝溝裡的女人!讓狗日的人販子拐走!賣進深山老林裡!被鎖著、被打!像牲口一樣被馴!想逃?逃不掉!逃一次死路一條!最後那點活氣和光都一點點熬滅了!……”他語速更快了,生怕汪言不耐煩掛電話,“這片子要拍出來!保準跟上一部一樣!疼!鑽心窩子的那種疼!讓人憋屈!難受!晚上睡不著覺!”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像是積攢全身力氣,那股子強驢般的混不吝勁兒混著焦灼順著聽筒噴薄而出:
“我知道!我知道!這種破片,他媽的沒臉蛋沒身條沒花活兒!連個像樣的明星都沒有!想拿獎拿大獎?門兒縫都彆想!更甭想指望外國人買這片子回本!在國內上映?誰他媽掏錢找罪受?!”他猛地停頓了一下,像是把自己憋住的那口氣用吼聲頂了出去:“可我就要拍!汪導!這種操蛋事兒!沒人管!就爛在那鳥不拉屎的山旮遝裡!爛在那些女人身上!她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喊句疼的地兒都沒有啊!我就想讓鏡頭變成斧子!狠狠鑿開!讓更多人看看!知道這世上還有個這麼黑不見底的鬼地方!”
他聲音裡帶了點豁出去的哀求:“所以……老李我這兒舔著臉找您汪導來了!圈裡誰不知道?論真金白銀掏錢拍電影的爺們兒,敢碰這種賠錢貨的主兒,您是頭一份!響當當的!我這是……上門化緣來了!您……您抬抬手,指頭縫裡漏下倆子兒,就夠我老李把火點著了!”
汪言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波瀾,唯有先前因拍攝不順而擰緊的眉峰,不知不覺間悄悄鬆開了些許。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閃過《盲井》裡那些被煤灰糊得隻剩眼白的臉龐,那眼神裡的麻木和絕望像沉沉的石頭。拍這種片子圖什麼?吃力不討好,惹一身腥臊,九成九得賠個底掉。可這位李導……那股子近乎愚蠢的執拗勁頭,活像塊沉甸甸的壓艙石,就想把那些見不得光的苦痛拖出來見見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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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就是電影人所謂的“風骨”吧?汪言心裡掠過一絲模糊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