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聚義廳。
巨大的廳堂仿佛化作了沸騰的熔爐,粗如兒臂的牛油火把在牆壁的銅環上熊熊燃燒,赤紅火焰的將粗獷的梁柱與堅硬石壁映照得亮如白晝。
濃烈嗆人的酒氣、烤架上焦香流油的肉味、成百上千條漢子身上蒸騰的汗味與硝煙氣息,在灼熱的空氣中醞釀出喧囂而狂野的勝利浪潮!
粗瓷海碗猛烈碰撞的脆響、粗豪到近乎放肆的狂笑、劃拳行令的嘶聲力竭、刀鞘無意識拍打桌案的沉悶鼓噪……種種聲浪如同潮水般混雜翻滾,持續衝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幾乎要掀翻這堅固的屋頂!
正中央,那張鋪著完整斑斕虎皮的巨大交椅上,白衣秀士王倫安然端坐。
他手中把玩著一隻胎質細膩釉色溫潤的青瓷酒杯,指腹緩緩摩挲著那冰涼的釉麵,眼神深邃如古井。
下首,宋萬乾脆赤著半邊古銅色的膀子,虯結的肌肉塊塊隆起,在火光下油亮生光,滲著激烈運動後的細密汗珠。
他正興奮地摟著幾個同樣滿麵紅光、激動不已的頭目,唾沫橫飛地比劃著,聲若洪鐘。
王進與杜遷則顯得沉穩許多,但也麵帶笑意,四處走動,與不同桌案的兄弟們碰碗交談,既回憶著大戰中驚心動魄的細節,也不失時機地低聲總結此戰的得失、鼓舞著人心。
連素來低調的“旱地忽律”朱貴,此刻也難得地出現在大廳角落的陰影裡,與幾位負責探事、情報往來的精乾頭領推杯換盞。
他臉上那慣常的、令人難以捉摸的市儈笑容裡,此刻也難得地透出幾分發自內心的暢快與鬆弛,眼角眉梢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幕後功臣的淡淡得意。
就在這時,一陣格格不入的騷動,從人群邊緣傳來。
隻見朱大榜領著幾乎不敢抬頭的兒子朱有才,正弓著腰,如同趟雷區般,艱難地穿過喧鬨狂歡的人群,一步步向著王倫的座前挪動。
朱有才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目光遊移不定,如同受驚的老鼠,小心翼翼地窺視著周圍那些曾凶神惡煞般攻破他家莊園、如今卻又成了他朱家救命稻草的“仇人兼恩人”。
當他的視線掃過宋萬與杜遷這兩個他不得不承認的“姐夫”時,他的身眼神裡充滿了混亂不堪的羞愧,以及一種無法理清的茫然。
他下意識地想往父親那略顯寬大的身後縮去,試圖尋求一絲可憐的遮蔽,卻被朱大榜暗中死死攥住胳膊,不容他有半分退縮的餘地。
“王寨主!各位英雄!天、天大的恩德啊!”
朱大榜“噗通”一聲,幾乎是五體投地般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哭腔和劫後餘生的的激動。
他將腰彎到了塵埃裡,額頭重重觸地,發出“咚”的一聲沉悶響聲。
“老朽朱大榜,攜不肖子有才,叩謝寨主及梁山眾位好漢救命大恩!”
“叩謝你們雷霆手段,鏟除石閻王這荼毒鄉裡的禍害,救我朱家滿門於覆滅之災!此恩此德,巍巍乎如泰山,浩瀚乎似東海!朱家永世不忘,縱使結草銜環,亦難報寨主恩情之萬一!”
他一邊用卑微的言辭述說著,一邊再次用力叩首,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朱有才被父親強拉著,也極不情願地跟著磕頭。
王倫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朱氏父子身上,卻讓朱大榜即使低著頭也能感到脊背陣陣發涼。
“朱員外,起來說話。”
王倫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緩,卻壓過了附近幾桌的喧鬨,使得那一片區域的聲浪瞬間低落了不少。
“你能在最後關頭懸崖勒馬,幡然醒悟,沒有跟著石清一條道走到黑。這個選擇,救了你朱家滿門,也免了我梁山再多造無謂的殺孽。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朱大榜如蒙大赦,卻又帶著十二萬分的惶恐,顫巍巍地爬起身來,順手將依舊瑟縮著的兒子往前狠狠推了半步,讓他完全暴露在王倫的視線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