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該進藥了。”
王安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極低,伸手示意身後的內侍捧上描金瓷碗。碗沿冒著細白的熱氣,飄出淡淡的藥香,卻壓不住殿內彌漫的沉悶。
龍椅上的朱常洛抬手揮了揮,動作遲緩得像墜了鉛。“放著吧。”他開口時氣息不穩,話音剛落便劇烈地咳嗽起來,肩膀一聳一聳,雙手撐著龍椅扶手才勉強坐穩。
內侍不敢違逆,將藥碗輕輕擱在旁邊的小幾上,垂手退到一旁。王安上前,從袖中取出溫熱的帕子,遞到朱常洛唇邊。“陛下,藥涼了便失了藥效,太醫院說這培元固本的方子,需趁熱服下才能緩過來。”
朱常洛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嘴角,帕子上立刻沾了點點水漬。“緩?”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聲裡帶著氣促,“朕這身子,怕是緩不過來了。做太子時盼著登基,真坐上這位置,倒覺得比當年在東宮更累。”
“陛下慎言。”王安急忙躬身,“新朝剛立,百官翹首,遼東還等著陛下調遣糧草,萬民盼著陛下安邦定國,您萬萬不能說這樣的話。”
朱常洛擺了擺手,目光掃過殿內肅立的文武百官虛影——此刻殿中隻有幾個內侍和王安,可他眼前卻總浮現出登基大典上那些或敬畏或疏離的眼神。“安,你隨朕二十年,朕的身子,你最清楚。”他抬手按在胸口,眉頭擰起,“渾身燥熱得像著了火,骨頭縫裡又冷得發抖,夜裡合眼便做噩夢,全是當年東宮那些日子,鄭貴妃的人盯著朕,先帝的眼神也冷……”
“陛下,都過去了。”王安打斷他的話,聲音裡帶著幾分急切,“先帝已然駕崩,您如今是天子,鄭貴妃已然遷居慈寧宮偏殿,不敢再妄動。”
“不敢?”朱常洛冷笑一聲,咳嗽又起,這次咳得更凶,額上滲出的細汗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袞服的盤金龍紋上,“她若真不敢,登基前那幾日,為何頻頻派人送東西來?綢緞、點心、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補藥。”
王安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登基前三天,鄭貴妃派貼身宮女送來的那盒“安神丸”,當時他便覺得不妥,想攔著,可朱常洛念著先帝剛逝,不願立刻與鄭貴妃撕破臉,終究還是收下了。“陛下,那些東西您沒吃吧?”
“吃了兩顆。”朱常洛搖頭,“想著她終究是先帝寵妃,表麵功夫總要做,誰知吃了之後,夜裡更睡不著了,燥熱得厲害。”他看向小幾上的藥碗,眼神複雜,“這太醫院的藥,喝了快一個月,也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沉。”
王安上前,拿起藥碗,試了試溫度,還溫熱。“陛下,多少再喝兩口。”他將碗遞到朱常洛麵前,“奴婢已經讓人盯著太醫院煎藥的過程,藥材都是上好的,絕無問題。”
朱常洛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接過碗,仰頭喝了兩口,便皺著眉再次推開。“難喝得很,且喝了也沒用。”他放下碗,靠在龍椅上,閉上眼,“讓朕歇歇,百官奏事,先推到下午吧。”
“是。”王安躬身應下,示意內侍們都退到殿外,自己則守在龍椅旁,目光落在朱常洛蒼白的臉上,心頭的陰霾越來越重。
他想起先帝駕崩那日,鄭貴妃在靈前哭得梨花帶雨,轉頭便讓侄子鄭養性入宮,與幾個親信太監密談了半個時辰。他當時便覺得不對勁,可新帝未立,他隻是東宮舊人,無權乾涉。如今朱常洛登基,鄭貴妃表麵臣服,暗地裡卻動作不斷,這皇帝的病,真的是積勞成疾,還是……
王安不敢深想,隻覺得後背發涼。
殿外的日頭漸漸升高,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光影。朱常洛靠在龍椅上,呼吸漸漸平穩,似是睡著了,可眉頭依舊緊鎖,雙手緊緊攥著衣角,顯然睡得並不安穩。
王安輕手輕腳地退到殿門口,對守在外麵的親信小火者李福招了招手。“去太醫院一趟,問問院判,陛下的病情為何不見好轉,有沒有新的方子。”他壓低聲音,“另外,悄悄打聽一下,最近有沒有宮外的人來找過太醫院的禦醫,尤其是那些給陛下診脈的。”
李福點頭:“奴婢這就去。”
看著李福匆匆離去的背影,王安又轉頭看向殿內,心裡盤算著。新帝登基不過月餘,朝局本就不穩,東林黨與閹黨爭鬥不休,遼東努爾哈赤步步緊逼,若皇帝龍體有恙,這大明江山,怕是又要陷入動蕩。
他必須查清楚,陛下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
傍晚時分,李福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走到王安身邊,低聲道:“王公公,太醫院院判說,陛下是多年鬱結於心,加上登基大典操勞過度,虛火上升,固本培元本就需要時日,讓再等等。”
“等等?”王安皺眉,“就這些?”
“還有。”李福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注意,才繼續道,“奴婢悄悄問了太醫院的小藥童,他說前幾日,有個穿著錦衣的人來找過給陛下主診的張禦醫,兩人在偏房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具體說什麼不知道,但那錦衣人的腰牌,好像是鄭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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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鄭府的人?”
“是,小藥童說,那腰牌上刻著‘鄭’字,雖然沒看清品級,但樣式是勳戚府裡的。”李福補充道,“而且,奴婢還聽說,張禦醫最近總往宮外跑,說是去給一位‘貴夫人’診脈,具體是誰,沒人敢問。”
“貴夫人?”王安冷笑一聲,“怕不是鄭貴妃宮裡的人吧。”他沉吟片刻,“你再去一趟尚膳監,調閱近一個月陛下的禦膳記錄和禦藥服用記錄,越詳細越好,包括食材來源、經手人、煎藥的太監是誰,都要一一列出來。”
“尚膳監那邊……”李福有些猶豫,“他們會不會不肯給?”
“就說是本宮的意思,核查宮中用度,杜絕奢靡浪費。”王安語氣堅定,“誰敢阻攔,就說本宮要參他一個藐視司禮監、欺瞞陛下的罪名。”
“是!”李福這次沒有遲疑,立刻轉身去了。
王安站在廊下,看著天邊漸漸沉下的夕陽,臉色越發凝重。鄭貴妃若真敢在禦膳或禦藥上動手腳,那便是謀逆大罪,可她經營多年,黨羽遍布宮中,想要找到證據,絕非易事。
他必須小心行事,一步也不能錯。
回到值房時,李進忠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是王安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在司禮監當差,為人機靈,手腳也麻利,最是得王安信任。
“王大哥,您找我?”李進忠見王安進來,立刻迎上前。
王安點點頭,示意他進屋,關上門。“進忠,陛下的病,怕是有蹊蹺。”他直接開口,“我讓李福去尚膳監調記錄了,你這邊,能不能想辦法查查禦藥房?尤其是那些不在明麵上的秘藥、偏方,還有最近有沒有人私下裡給陛下送過藥。”
李進忠眼神一動,立刻明白了王安的意思。“您是懷疑,有人在藥裡動手腳?”
“不確定,但不能不防。”王安坐下,手指敲著桌麵,“鄭貴妃那邊動作頻頻,陛下登基後病情反而加重,這太巧了。尚膳監的記錄我來查,禦藥房那邊,你比我熟悉,那些彎彎繞繞,你也清楚,得多費心。”
“放心吧王大哥。”李進忠拍了拍胸脯,“禦藥房的劉管事是我同鄉,當年受過我的恩惠,我去問問他,保管能打聽出點東西。隻是……”他頓了頓,“禦藥房的秘藥都有登記,可要是有人私下裡用偏方,或者從宮外帶藥進來,怕是不好查。”
“那就查廢棄的藥渣,還有那些用不上的舊器具。”王安道,“隻要用過,就一定有痕跡。另外,注意著點張禦醫,聽說他最近和鄭府的人走得近。”
“張禦醫?”李進忠皺眉,“就是給陛下主診的那個?我聽說他醫術高明,怎麼會和鄭府扯上關係?”
“人心隔肚皮。”王安歎了口氣,“宮裡的人,誰不是見風使舵?鄭貴妃寵冠後宮幾十年,黨羽眾多,張禦醫說不定早就被拉攏了。你查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彆打草驚蛇,若是被人發現了,反而麻煩。”
“我知道。”李進忠點頭,“我今晚就去禦藥房附近轉轉,先探探風聲。”
王安看著他,叮囑道:“萬事小心,安全第一,若是遇到危險,立刻撤,彆硬拚。”
“明白!”李進忠應下,轉身便要走。
“等等。”王安叫住他,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拿著,打點一下禦藥房的人,辦事方便些。”
李進忠接過銀子,揣進懷裡,咧嘴一笑:“謝王大哥,您放心,我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看著李進忠離去的背影,王安再次陷入沉思。他知道,這一查,必然會觸動某些人的利益,深宮之中,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可他不能退縮,他是看著朱常洛從一個惶恐不安的太子,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不能讓這位新帝,剛登上皇位,就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夜深了,王安的值房裡還亮著燈。李福已經把尚膳監的記錄送了過來,厚厚的一遝,堆在桌上。王安坐在燈下,一頁一頁仔細翻閱,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禦膳的食材都是上好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來源也都是指定的供應商,經手人都是尚膳監的老人,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可看到禦藥記錄時,王安的目光停住了。
太醫院開的方子都是培元固本、滋陰降火的,藥材也都是常見的當歸、黃芪、麥冬之類,可在服用記錄下麵,卻多了幾行小字,標注著“輔以助陽之品”,後麵列著鹿茸、海馬、淫羊藿幾味藥材,服用日期,正是從登基前鄭貴妃送安神丸那幾日開始的。
王安的手指捏緊了記錄冊。這些助陽藥材,性子燥熱,與太醫院滋陰降火的方子截然相反,長期服用,隻會加重陛下體內的虛火,讓病情越來越嚴重!
他再往下看,這些助陽藥材的添加,並沒有太醫院的正式醫囑,經手人是尚膳監的一個小太監,名叫王喜。王安對這個王喜有點印象,聽說他早年曾在鄭貴妃宮裡當差,後來才調到尚膳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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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鄭貴妃的人。”王安低聲自語,臉色越發陰沉。可這記錄冊上,手續齊全,簽字畫押都有,若是沒有證據,單憑這幾味藥材,根本扳不倒鄭貴妃,反而會打草驚蛇。
他需要更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些藥材是鄭貴妃授意添加的,證明這些藥材對陛下的身體造成了傷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王安收起記錄冊,沉聲說道。
門被推開,李進忠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幾分興奮,又有幾分警惕。“王大哥,有發現!”
王安立刻起身:“什麼發現?”
“我找到劉管事了,給他塞了銀子,他什麼都跟我說了。”李進忠壓低聲音,“他說,最近張禦醫確實給陛下開的方子有問題,那些助陽藥材,都是張禦醫私下裡讓添加的,還特意吩咐,不能記錄在明麵上的方子上,隻在尚膳監的服用記錄裡提了一句。”
“張禦醫果然有問題。”王安道,“劉管事還說了什麼?”
“他說,張禦醫最近經常和鄭貴妃宮裡的太監來往,前幾日,還從宮外帶進來一批藥丸,說是給陛下安神用的,讓禦藥房的人按照他的吩咐,定時給陛下送去。”李進忠繼續道,“那藥丸是暗紅色的,聞著有股甜腥氣,劉管事偷偷留了一點,說那味道不對勁,不像是正經藥材做的。”
“暗紅色藥丸?”王安心頭一動,“那藥丸現在在哪裡?”
“張禦醫說用完了,剩下的藥渣和藥罐,都送到禦藥房後麵的偏僻庫房了,說是要統一銷毀。”李進忠道,“劉管事說,那庫房平時沒人去,隻有每月十五才會有人去清理。”
“好!”王安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進忠,你現在就去那庫房,找到那些藥渣和藥罐,務必帶回來,這可能就是關鍵證據!”
“我這就去!”李進忠立刻應下,“不過王大哥,那庫房偏僻,夜裡說不定有人看守,我得小心點。”
“嗯。”王安點頭,“帶上這個。”他從牆上取下一把短刀,遞給李進忠,“防身用,若是遇到危險,彆逞強,先保住自己。”
李進忠接過短刀,揣進懷裡:“放心吧王大哥,我在市井裡混了這麼多年,這點本事還是有的。”他轉身就要走,又被王安叫住。
“等等。”王安從袖中取出一個火折子,“拿著,庫房裡黑,用得上。”
李進忠接過火折子,說了聲“謝王大哥”,便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王安站在門口,看著李進忠離去的方向,心裡七上八下。他總覺得,這次去庫房,不會那麼順利,鄭貴妃的人既然敢做這種事,必然會派人盯著,一旦發現有人要查,肯定會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