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三聲急促的撞門聲震得司禮監值房的朱漆木門嗡嗡作響,沒等裡麵回應,兩個身著校尉服飾的小太監已經合力將門鎖撞斷,推門闖了進來,叉著腰站在門口,厲聲喝道:“王安!接旨!”
王安正伏案核對內廷各監局的月例賬目,手中的狼毫毛筆被震得一抖,墨汁在泛黃的宣紙上暈開一大片黑點。他沒有立刻抬頭,而是先將毛筆輕輕擱在硯台上,用鎮紙壓住散亂的賬目,然後緩緩起身,雙手撫平官袍下擺的褶皺,撩袍跪倒在地,雙手平舉過頂,聲音沉穩得沒有一絲波瀾:“臣王安,恭迎聖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旨太監手提明黃聖旨,邁著方步從兩個校尉太監身後走出,下巴微揚,眼神輕蔑地掃過王安,清了清嗓子,尖細的嗓音如同破鑼般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威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交通外臣,暗結藩邸,屢進怨望之語,罔顧君恩,擾亂內廷綱紀,其罪當誅!念其侍奉三朝,略有微功,暫免死罪,著即革去所有職司,貶往南海子淨軍安置,即刻起行,不得延誤!若有違抗,就地正法!欽此!”
最後“欽此”二字,宣旨太監幾乎是跳起來喊出來的,唾沫星子濺到王安的後背上,他卻依舊保持著跪地的姿勢,脊梁挺得筆直,額頭始終貼著冰冷的地麵,一動不動。
“喂!聾了嗎?”宣旨太監見他毫無反應,抬腳就往王安的肩膀上踹去,鞋底帶著的泥漬蹭臟了王安的官袍,“領旨謝恩!磨蹭什麼!”
王安的肩膀被踹得猛地一歪,膝蓋在地麵上滑出半寸,卻依舊沒有抬頭,隻是緩緩調整姿勢,重新跪直,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說完,他慢慢站起身,轉身走向自己的案幾,開始收拾私人物品。他先拿起桌上的幾本經書,那是他入宮時師傅所贈,每一本的封皮都已磨損,他逐本翻開,確認書頁沒有破損,然後用一根細麻繩從左到右捆了三道,捆得嚴嚴實實。又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幾件半舊官袍,一件一件平鋪在案幾上,仔細疊成長方形,壓在經書上麵。接著,他打開案幾的抽屜,取出一方用了二十多年的端硯,硯池裡還殘留著乾涸的墨痕,他用手指蘸了點茶水,輕輕擦拭著硯台邊緣的汙漬,直到硯台恢複了幾分光澤,才將其放進包裹裡。最後,他拿起案幾上的抹布,蹲下身,一點點擦拭著地麵上剛才被墨汁弄臟的地方,直到地麵乾淨得能照見人影,才直起身,將包裹係緊,提在手裡。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動作有條不紊,既沒有慌亂,也沒有怨懟,仿佛隻是在收拾東西準備出宮辦事。
值房外,原本天天圍在門口巴結奉承的幾個秉筆太監,此刻早已跑得無影無蹤。隻有三個穿著粗布衣衫的小火者縮在牆角,遠遠地看著,其中一個臉上帶著雀斑的小火者想上前幫忙,被旁邊穿灰布衫的小火者一把拉住,兩人交換了一個恐懼的眼神,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牆角的雜草,連大氣都不敢喘。
“踏踏踏——”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隨從的吆喝聲:“讓讓!都給我讓讓!魏公公駕到!”
魏忠賢在十幾個小太監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值房門口。他身穿簇新的緋色蟒袍,腰係玉帶,臉上堆著沉重的神色,眼眶微微泛紅,幾步衝到王安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帶著刻意的哽咽,幾乎要哭出來:“王大哥!這不可能!一定是陛下受了小人蒙蔽!你快跟我去麵聖,當麵把事情說清楚!我魏忠賢今日能有這般地位,全靠你當年提拔,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此冤屈!”
王安輕輕抽回胳膊,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魏忠賢,眼神清澈而銳利,如同兩把尖刀,仿佛要穿透魏忠賢臉上的偽裝,看清他內心深處的算計。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
魏忠賢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乾笑兩聲,轉頭對身後的隨從使了個眼色。一個小太監立刻遞上一個沉甸甸的錦緞包袱,包袱上還繡著精致的雲紋。
魏忠賢接過包袱,再次上前,語氣愈發“懇切”:“王大哥,此去南海子路途遙遠,條件艱苦,兄弟我備了些棉衣、乾糧和碎銀子,你千萬保重身體。你暫且委屈幾日,待我在陛下麵前苦苦哀求,必定為你洗刷冤屈!你放心,我每日都會派人給你送東西,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說著,便伸手要將包袱遞到王安手中。
王安卻沒有接,隻是收回目光,繼續低頭整理著包裹的係帶,淡淡地說:“魏公公費心了。隻是這‘大哥’二字,王安擔待不起。當年提拔你,是看你尚有幾分勤懇,如今看來,是我看走了眼。你我之間,從此再無瓜葛。”
魏忠賢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狠厲,但轉瞬就被悲戚取代。他訕訕地收回手,歎了口氣,聲音帶著“委屈”:“大哥,你這是還在生兄弟的氣啊?那日在皇上麵前,我也是拚了命為你辯解,可陛下正在氣頭上,我實在攔不住啊!你就再信兄弟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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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依舊不看他,隻是將包裹提在手裡,轉身就走:“魏公公不必多言,我該啟程了。”
魏忠賢看著他決絕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隨即又換上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對著王安的背影喊道:“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定會想辦法救你!”
王安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值房。
兩個押送的淨軍太監早已在外等候,見他出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他的胳膊:“走!彆磨蹭!”
王安輕輕掙開他們的手,平靜地說:“不必,我自己會走。”
他邁開腳步,朝宮門走去。路過宮門時,往日熟悉的太監們紛紛避讓,有的鑽進值房,有的轉過身去,還有的乾脆低下頭假裝沒看見,沒有人敢與他對視,更沒有人敢上前打招呼。隻有一個年邁的門監,偷偷抹了把眼淚,趕緊低下頭,雙手不停地顫抖。
王安一路沉默,腳步平穩,仿佛隻是日常出宮辦事。
出了宮門,一輛簡陋的馬車早已備好,車輪上還沾著泥土。押送太監推了他一把:“上車!”
王安彎腰鑽進馬車,車廂裡空蕩蕩的,隻有一層薄薄的稻草,稻草上還沾著幾根枯草。他將包裹放在身邊,靠著車廂壁坐下,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如同在宮中打坐一般,絲毫不受外界影響。
馬車軲轆滾動,一路向南。車廂外,街道上的百姓紛紛避讓,議論聲隱約傳來:“那不是司禮監的王公公嗎?怎麼被押送著?”“聽說犯了大罪,被貶去南海子了……”“可惜了,聽說他是個好太監,從來不欺壓百姓,還常常救濟窮人……”“噓!小聲點,小心被人聽見!魏公公現在權勢滔天,小心惹禍上身!”
王安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隻是靜靜地坐著。馬車走了半個時辰,忽然停下,押送太監掀開簾子,嗬斥道:“下來!換船!”
王安下車,隻見眼前是一條渾濁的河,河邊停著一艘破舊的小船,船板上還有幾個破洞。他被押送上船,小船搖搖晃晃地駛向對岸。船夫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劃船時一直偷偷打量王安,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歎了口氣,遞給他一個小小的窩頭:“公公,吃點吧。”
王安接過窩頭,道了一聲“多謝”,又將窩頭放回船夫手中:“老人家,你也不容易,自己留著吧。”
船夫愣了一下,又將窩頭塞給他:“公公,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拿著吧,路上餓了能墊墊肚子。”
王安沒有再推辭,將窩頭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裹裡。
到了對岸,王安又被押上另一輛馬車,繼續前行。如此反複,換了三次馬車,兩次小船,直到傍晚時分,才抵達南海子。
押送太監掀開簾子,嗬斥道:“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