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的會議室,與鄉鎮的會議室截然不同。
紅木的橢圓形會議桌,光可鑒人,能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水晶吊燈的璀璨光芒。每個座位前都擺放著嶄新的筆記本、削尖的鉛筆和一杯熱氣騰騰的枸杞紅棗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茶葉的清香,混合成一種名為“權力”的獨特氣味。
陸遠坐在靠後的位置,腰杆挺得筆直,目光平視著前方桌麵上自己的名牌。
這是一場全縣青年乾部座談會。
說是座談,其實更像是一場訓話。主席台上坐著幾位縣委的主要領導,其中,坐在正中y的縣委書記因為要去市裡開個緊急會議,講了幾句開場白便匆匆離去,將主持會議的任務交給了分管d群的劉副書記。
劉振華,五十歲上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後麵的眼神顯得有些莫測。他不像周海東那樣帶著一股子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沉穩,也不像李副市長那樣有著儒雅的學者氣度。他身上有一種常年浸淫於組織人事工作而形成的,既威嚴又內斂的氣質,像是一塊被盤了多年的墨玉,質地堅硬,卻又深不見底。
會議議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幾個來自不同單位的青年乾部代表,念著事先準備好的稿子,彙報思想,暢談理想。發言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感謝組織培養,表態要努力工作,聽得人昏昏欲睡。
陸遠沒有發言任務,他隻是作為“優秀青年乾部代表”被要求列席。他知道,自己今天不是來唱戲的,而是來看戲的。或者說,是來當戲裡那個被“指桑罵槐”的“桑”的。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縣長的秘書坐在不遠處,正低頭記錄著什麼,表情嚴肅。幾個相熟的鄉鎮乾部,偶爾會投來隱晦的目光,眼神裡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幾分幸災樂禍。
終於,在最後一個代表發言結束後,主持人將話筒遞給了劉振華。
“同誌們,”劉振華清了清嗓子,身體微微前傾,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緩緩掃過全場。
會議室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坐直了身體。他們知道,前麵都是開胃菜,現在,正餐要上了。
“今天聽了大家的發言,我很高興,也很欣慰。”劉振華的開場白四平八穩,“看到我們縣的乾部隊伍裡,有這麼多朝氣蓬勃、有想法、有乾勁的年輕人,我就覺得,我們縣的未來,大有希望。”
他話鋒一轉,語氣卻沒有任何變化,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正是他要敲打人時的前奏。
“但是,”這個轉折詞,像一聲鼓點,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希望歸希望,我們也要清醒地看到,在我們的青年乾部隊伍裡,也存在著一些不好的苗頭,一些浮躁的風氣。”
來了。
陸遠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他甚至沒有抬頭,隻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了筆記本上,仿佛在認真記錄領導的每一句教誨。
“有的年輕同誌,剛剛走上領導崗位,做出了一點點成績,就沾沾自喜,尾巴翹到了天上去。總覺得彆人都是庸才,就自己是天縱奇才。把組織的培養、群眾的支持,都當成了自己一個人的功勞。”
劉振華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力,在安靜的會議室裡回響。
所有人的眼角餘光,都不約而同地,若有若無地,瞟向了陸遠所在的方向。
青陽鎮西瓜節的成功,市領導的點名表揚,這些天在縣裡的乾部圈子裡,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誰是那個“做出了一點點成績”的“年輕同誌”,不言而喻。
“工作,要腳踏實地,要一步一個腳印。我們d培養乾部,看的是德才兼備,看的是你為老百姓踏踏實實做了多少事,而不是看你搞了多少花裡胡哨的‘花架子’。”
“花架子”三個字,劉振華說得格外重。
“現在有些同誌,熱衷於搞宣傳,搞噱頭。今天辦個節,明天搞個直播。看起來熱熱鬨鬨,報紙上有名,電視上有影,好像很有本事。但是,同誌們,我們要想一想,這種熱鬨,能持續多久?這種靠著媒體吹捧、靠著領導偶然關注換來的‘政績’,它牢靠嗎?”
這番話,幾乎是把“青陽鎮西瓜節”的成功模式,按在地上,打成了“投機取巧”的負麵典型。
坐在前排的縣長,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沒有作聲。
而陸遠,依舊低著頭。
他的內心,此刻卻是一片清明。係統麵板在他的腦海中悄然浮現。
【危機劇本:《來自副書記的“敲打”》已正式開啟】
【當前場景分析:公開場合,高位壓製。對方意圖:1.打壓你的聲望;2.試探你的反應;3.向全縣乾部宣告他對你的態度。】
【推薦應對角色卡:1.【委屈但隱忍的後進】示敵以弱,博取同情);2.【正直不阿的愣頭青】當場反駁,風險極高);3.【虛心受教的好學生】全盤接受,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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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遠毫不猶豫地在腦海中選擇了第三張卡。
他甚至還有閒心在心裡吐槽:這劉副書記,水平還是有的。這番話,句句不提你陸遠,卻字字都打在你身上。而且,他站在“踏實肯乾”的政治正確高地上,你但凡有一點不服氣的表現,就正好印證了他給你扣的“年輕氣盛,沾沾自喜”的帽子。
高,實在是高。
於是,陸遠的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動得更快了。他不僅在記,甚至在某些關鍵詞下麵,還劃上了重重的橫線,一副醍醐灌頂、深受啟發的模樣。
劉振華的目光,終於狀似無意地落在了陸遠的身上。當他看到陸遠那副“認真聽講,深刻反省”的模樣時,鏡片後的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外。
他本以為,這個年輕人被市裡領導捧得那麼高,心氣正是最盛的時候。自己這番敲打下去,他就算不敢當場發作,也該會有些不忿的微表情,比如嘴唇緊抿,或者眼神閃爍。
可陸遠沒有。
他平靜得像一潭深水,甚至還透著一股子“聞過則喜”的誠懇。
這讓劉振華感覺,自己蓄滿力的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不僅沒傷到對方,反而讓自己的手腕有些發麻。
這小子,城府比自己想的要深。
劉振華心中對陸遠的評價,又提高了一個層級。但他話已出口,就必須把這場戲唱完。
“我們提拔一個乾部,特彆是年輕乾部,不能隻看他會不會‘作秀’,更要看他是不是‘務實’。不能隻看他有沒有‘才’,更要看他的‘德’正不正。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這是古訓,也是我們組織工作的鐵律!”
“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年輕同誌,都能把我的話聽進去。要戒驕戒躁,要謙虛謹慎。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而不是放在鑽營上。要把眼睛向下看,多看看田間地頭的泥土,而不是天天向上看,隻盯著領導的臉色!”
一番話說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算是結束了自己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