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西郊的賓館小樓隱在幾排高大的梧桐後麵,夜色裡隻亮著零星幾盞窗燈。
樓門口站著兩個人,穿著便裝,但站姿筆挺。
李毅飛的車在院子裡停下時,其中一人迎上來,確認身份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在二樓,207。”引路的年輕乾部聲音很低,“王組長在樓上等您。”
樓道裡鋪著深色的地毯,腳步落在上麵幾乎沒有聲音。
王組長——一位五十歲上下、麵容肅正的紀檢乾部——站在207房間門外,見到李毅飛,點了點頭。
“裡麵都準備好了。”王組長說,“我們的人在隔壁,按規定要全程錄音錄像。李省長,時間控製在一個半小時內,可以嗎?”
“可以。”李毅飛提了提手裡的塑料袋,裡麵是他在路上買的幾樣熟食和一瓶本地產的高度白酒,“這個,能帶進去嗎?”
王組長看了看:“領導批準過,可以。”他頓了頓,補充道,“令書記這兩天情緒還算穩定,但話很少。
您進去後,他主動提出要見您,應該是有話想說。”
李毅飛點點頭。
王組長這才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房間是標準的賓館套間,但顯得有些空蕩。
令天明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和深色褲子,頭發梳得整齊,腰背挺直。
聽到開門聲,他轉過頭來,目光和李毅飛對上。
那一瞬間,李毅飛心裡還是緊了一下。
這位曾經的老領導,頭發白了大半,眼窩深陷,但眼神依然銳利,甚至還帶著幾分慣有的審視意味。
茶幾上已經擺好了幾樣簡單的菜肴:半隻燒雞,一碟花生米,一碟涼拌黃瓜,還有兩個玻璃杯。
王組長退了出去,門輕輕合上。
房間裡隻剩下兩個人。
“老領導。”李毅飛先開口,把塑料袋放在茶幾上,從裡麵拿出那瓶白酒,“帶了一瓶酒,江省本地的老牌子。”
令天明的目光在酒瓶上停留了幾秒,嘴角牽動了一下:“坐吧。”
李毅飛在對麵沙發坐下,擰開瓶蓋,先給令天明麵前的杯子倒滿,又給自己倒了半杯。
酒香在空氣裡散開,是那種很衝的糧食酒的味道。
“這酒菜錢,我付過了。”李毅飛說,“不能讓彆的同誌墊。”
令天明端起酒杯,沒喝,隻是看著杯中透明的液體:“你還是這個脾氣,分得清。”
“老領導教的。”李毅飛也端起杯子,“我敬您一杯,感謝您當初的教誨。
我時刻銘記著一個紀檢人的職責。不管現在在什麼崗位上,都沒忘記我是從紀委出來的。”
令天明看著他,看了好幾秒鐘,然後一仰頭,把整杯酒乾了。
高度酒燒喉,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白泛紅。
“毅飛啊,”他放下杯子,聲音有點啞,“沒想到,咱們在這個地方,能坐下來喝酒。”
李毅飛也喝乾了杯中酒,辣得他皺了皺眉。
他拿起筷子,夾了塊雞肉放到令天明麵前的碟子裡:“您吃點菜。”
令天明沒動筷子,隻是靠在沙發裡,目光看向窗外。
窗簾拉著,隻能看到布料後麵隱約透出的夜色。
“人這一生,”李毅飛緩緩開口,“都是在錯和對之間來回徘徊,沒有人能一直對下去。
但咱們的組織非常有包容心,對自己的同誌更是如此。
當我們要做錯時,得和組織說,讓組織給我們指引方向。”
李毅飛頓了頓,看著令天明:“我不知道您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讓曾經那位剛正不阿的鐵漢子,變成這樣。”
令天明終於收回目光,落在李毅飛臉上。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澀,像是從很深的地方擠出來的。
“誘惑太多了,毅飛。”令天明拿起酒瓶,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金錢,美色,權力,時時刻刻都在圍獵你。
那些不法分子,想方設法地靠近你,討好你,給你挖坑。
一不小心,就著了道。”
令天明端起酒杯,這次沒急著喝:“你現在位子還沒到我這個高度,感受可能不深。
等你也到了我這個年紀,坐到我這個位置,遲早有一天,你也會有這樣的感慨。”
李毅飛等他說完,才平靜地說:“是的,圍獵的太多。但是老領導,我不差錢。”
令天明正把酒杯往嘴邊送,聽到這話,動作停在了半空。
他嘴角的肌肉不明顯地抽搐了一下。
“我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民,但他們對我說過,自己賺的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千萬彆拿。”李毅飛繼續說,語氣平常,“我上學是靠自己學習成績好,學校免費。炒股自己又能賺錢,我實在想不出什麼人能讓我受賄。”
令天明慢慢放下酒杯,盯著他。
“那美色呢?”令天明不死心,又補了一句,“這個年紀,這個位置,主動貼上來的年輕姑娘不會少。你就沒動過心?”
李毅飛搖搖頭:“老領導,我臉盲,分不清美醜。在我眼裡,人都長得差不多。漂亮不漂亮,完全沒有這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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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天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
他臉上那種苦澀的笑容終於維持不住了,嘴角又抽動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看著李毅飛,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這話說的……”
他沒說下去,抓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這次喝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
李毅飛等他緩過來,才接著說:“至於權力,老領導,權力是組織給的,是人民給的。
我用它來乾事,乾成了,組織認可,人民受益,我心裡踏實。
我用它來謀私,今天謀一點,明天謀一點,晚上睡得著嗎?”
房間裡安靜下來。窗外的風刮過樹梢,傳來沙沙的聲響。
令天明不說話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曾經簽署過無數文件、批示過無數案件的手,現在微微顫抖著。
他握緊拳頭,又鬆開,反複幾次。
“你說得對。”令天明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我睡不著。這些年,沒睡過一個整覺。
半夜醒來,就睜著眼睛到天亮。
怕電話響,怕敲門聲,怕看見穿製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