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隴山餘脈,才算真正見識了何為“隴右”。
天地仿佛在刹那間被一隻無形巨手抹去了所有鮮活的顏色,隻剩下無儘的、令人心悸的土黃。這黃,並非秋日稻田那般溫暖豐饒的金黃,而是帶著死寂與荒蕪的灰黃、褐黃,一直延伸到視野儘頭,與同樣昏黃的天穹模糊地粘連在一起,分不清界限。狂風是此地永恒的主宰,它並非中原那種帶著季節更替意味的風,也非江南水鄉的柔風細雨,而是一種永無休止的、帶著暴躁脾性的嘶吼。它裹挾著粗糙的沙礫和細碎的石子,如同無數看不見的銼刀,永不停歇地打磨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即便隔著厚厚的粗布頭巾,那風刮在臉上,也能感到一種持續不斷的、隱隱的刺痛,仿佛隨時能剝去一層油皮。
空氣乾燥得如同一點即燃的引信,每一次呼吸,都感覺鼻腔與喉嚨被細微的粉塵摩擦著,帶著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鹹澀。腳下的土地,不再是秦嶺的肥沃鬆軟,而是大片板結的、龜裂的黃土與棱角分明的碎石交錯而成的戈壁。植被稀稀拉拉,匍匐在地,隻有些頑強的、帶著尖刺的駱駝草和幾叢低矮的紅柳,在風中瑟瑟抖動,證明著生命在此地的艱難與不屈。
一行人早已用備好的厚實頭巾蒙住了口鼻,隻露出一雙眼睛,默默行走在這片蒼涼而壯闊的天地間。衣袍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或挺拔或健碩或窈窕的身形,獵獵作響的布料聲,混雜在風嘯中,更顯出行路的艱難與孤寂。馬蹄踏在硬土和碎石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很快就被風聲吞沒。
徐逸風走在隊伍中段,他的感受遠比其他人更為深刻和具體。在他那因“洞玄真眼”而異於常人的感知中,腳下這片大地所蘊含的地脈能量,與中原腹地、江南水鄉乃至秦嶺龍脈都截然不同。中原的地氣中正平和,如君子端方;江南水脈靈動婉轉,似少女情思;秦嶺龍脈磅礴幽深,若潛龍在淵;而此地的地脈,卻如同這肆虐的風沙,狂野、躁動、原始,帶著一種未加馴服的蠻荒之力,混亂地交織、衝撞、奔流。絲絲縷縷燥烈的地脈之氣,如同無形的觸手,試圖鑽入他的經絡,乾擾他體內平和綿長的內息運轉。這讓他必須分出部分心神,默運家傳心法,去適應、引導和調和這種外在環境對自身的微妙影響。他雙眸深處,那抹極淡、難以察覺的異樣光澤,在這片土地上似乎變得更加活躍,視野之中,除了現實的荒涼景象,還能“看”到空氣中流淌著的那種無序而灼熱的“氣”,它們如同透明的火焰,在狂風中扭曲、翻滾,使得這片天地在“洞玄真眼”的視界裡,充滿了動態的危險與……機遇。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讓他對“天地氣機”有了更直觀,也更凶險的認識。
“他娘的,這鬼地方,喝進去的風比吸進去的氣還多!”趙莽甕聲甕氣地抱怨了一句,聲音透過頭巾顯得有些發悶。他體型魁梧,下盤極穩,在這狂風中依舊步履紮實,但不斷眯起以躲避風沙的眼睛裡,也透露出些許不適。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掛在腰間的一把厚背砍刀,以及斜挎在身後,用油布仔細包裹起來的一杆德造毛瑟步槍。這是離開洛陽前,通過夏侯家的門路弄來的好東西,在此等荒涼之地,有時候這噴著火焰的“鐵家夥”,比苦練多年的拳腳刀劍更能震懾宵小。
夏侯琢依舊是一副看似閒散的模樣,手中的那枚銅錢早已收起,換了一把看似普通的折扇,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扇骨乃是精鋼打造,邊緣鋒利,既可點穴打穴,亦可充當短兵。他用折扇輕輕抵住口鼻,看似是為了擋住飛揚的塵土,實則一雙眼睛銳利如鷹,不斷掃視著四周的地勢與偶爾出現的、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過的零星人影。他的長衫下擺被風掀起,隱約露出腰間彆著的一對精巧手銃手槍),槍柄上似乎還鑲嵌著象牙,顯得既危險又奢華。“風眠兄,此地地脈狂躁,於你感應可有妨礙?”他低聲向徐逸風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徐逸風微微搖頭,目光依舊平視前方那混沌的天地交界線:“無妨,隻是需要習慣。此地氣機雖亂,卻也更……‘真實’。”他頓了頓,補充道,“大家都小心些,這風沙不僅能迷人眼,也能掩藏許多東西。”
蔡若兮牽著馬,韁繩傳來的粗糙觸感與空氣中愈發明顯的乾燥,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地域的變遷。她頭上戴著一頂寬簷帷帽,帽周垂下的薄紗雖能遮擋部分風沙,卻也限製了視野。聽著男人們的對話,她心中思緒萬千。從繁華似錦、小橋流水的江南,到古韻深沉、王氣依稀的洛陽,再入那雲霧繚繞、神秘莫測的莽莽秦嶺,如今又走向這仿佛被天地遺棄的荒涼西部……這數月來的經曆,光怪陸離,跌宕起伏,遠超她過去十幾年閨閣生活的想象。她偷偷抬眼,透過薄紗看向走在隊伍前方的徐逸風。他步履沉穩,氣息在風沙中依舊保持著一種奇特的綿長節奏,仿佛與這惡劣的環境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對抗與平衡。想到他之前身受重傷,如今不僅痊愈,實力似乎更有精進,尤其是那雙偶爾會掠過異樣光澤的深邃眼眸……蔡若兮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絲複雜的情愫,有依賴,有欽佩,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因未知而產生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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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則是另一番感受。他被這壯闊而又死寂的景象所震撼,扶了扶被風吹得不斷歪斜的眼鏡,努力在顛簸的馬背上保持平衡。作為學者,他對這種極端環境下的地理風貌和生態變化有著本能的好奇。他時不時會掏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和一本厚厚的、皮質封麵的筆記本,想要記錄下所見所感,但往往剛寫幾個字,本子上就落滿了沙塵,字跡也變得模糊不清。“天地之威,竟至於斯……《禹貢》所載雍州之土,‘厥土惟黃壤,厥田惟上上’,如今看來,滄海桑田,變化何其巨也……”他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散。
連續跋涉數日,入目皆是單調的土黃與呼嘯的狂風,就在眾人的水囊漸空,疲憊感悄然滋生之際,視野的儘頭,天地交界那片晃動的熱浪之後,終於出現了一片低矮的、與黃土幾乎融為一體的、影影綽綽的建築輪廓。
那是一座城,或者說,曾經是一座城。
隨著距離拉近,城的輪廓逐漸清晰,卻也更加破敗。殘破的土坯城牆如同被巨獸啃噬過,多處坍塌,形成巨大的缺口,裸露出的牆體風化成奇形怪狀,如同老人豁開的牙口,訴說著歲月的無情與風沙的侵蝕。城樓上,依稀可見一座了望台的骨架,但頂棚早已不翼而飛,隻剩下幾根歪斜的木椽倔強地指向天空。一麵褪色破爛、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旗幟,有氣無力地耷拉在旗杆上,隨著狂風勉強扭動著,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撕碎。幾個穿著破舊肮臟號褂的兵丁,抱著老舊的長矛或背著早已落後於時代的火繩槍,縮在唯一能提供些許陰涼的城門洞的陰影裡,眼神麻木,對進出的人群懶得多看一眼,隻有當馱著貨物的商隊經過時,他們的眼中才會閃過一絲類似鷹隼的光芒,盤查也略顯認真。城門上方,一塊飽經風霜、木質皸裂的木匾在風中搖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上麵依稀可辨兩個被風沙打磨得斑駁不堪的大字——“望西”。
望西,望西,顧名思義,此地已是華夏西望的最後據點之一,再往西,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之地,是無儘的沙海、錯綜複雜的勢力以及掩埋在曆史黃沙下的無數秘密。
隊伍隨著稀稀拉拉、成分複雜的人流緩緩走向城門。靠近了,更能感受到這座邊城的混亂與滄桑。城牆腳下,堆積著不知多少年形成的垃圾和沙土,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城門洞內陰暗潮濕,牆壁上滿是汙漬和亂七八糟的刻痕。
繳納了微不足道的入城稅後,一行人走入城中。城內景象比之外觀,更顯混亂與破敗。街道是純粹的黃土夯實,被車轍、馬蹄和無數腳印壓得凹凸不平,任何車輛或牲口經過,都會揚起漫天塵土,與空氣中本就彌漫的風沙混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黃霧,讓初來者幾乎睜不開眼。房屋多是低矮的土坯房,窗洞狹小,許多連像樣的門板都沒有,隻掛著破舊的氈毯或草簾。偶有幾間稍顯齊整的磚木結構建築,也如同久病的老人,蒙著厚厚的、洗不儘的黃塵,顯得毫無生氣。
這裡的人,更是五花八門,構成了一幅邊塞特有的、粗糙而充滿生命力的浮世繪。有關內來的漢人商賈,穿著綢緞長衫或利落的短打,麵色精明或飽經風霜,高聲吆喝著貨物的價錢,或與異族商人激烈地討價還價;有頭纏布帕、身穿厚重羌袍的羌人,沉默地牽著馱滿皮毛、藥材的馱馬,眼神警惕而堅毅;也有深目高鼻、眼眶深邃、頭戴精美繡花小帽的回鶻人,用帶著濃重卷舌音的官話與人交流,他們帶來的往往是西域的寶石、香料和葡萄美酒;甚至還能看到幾個麵色黝黑、頭發卷曲、服飾迥異、腰間佩著彎刀的吐蕃人,他們通常聚在一起,眼神如同高原上的鷹隼,冷漠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各種語言——官話、羌語、回鶻語、吐蕃語,甚至一些聽不懂的部落土語——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喧囂。各種氣味——牲口的膻臊、皮革的腥味、香料的濃烈、烤肉的焦香、人體的汗臭以及無處不在的土腥味——交織成一股濃烈而原始的氣息,衝擊著每個人的感官。
民風顯然彪悍,街上行走的男子,無論漢胡,大多腰佩短刀、匕首或鑲嵌著牛角的短柄斧頭,更有甚者,背後背著長弓或老式的火銃。他們的眼神普遍帶著一股在嚴酷環境中磨煉出的狠厲與戒備,仿佛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的衝突。
“好家夥,這地方……還真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夏侯琢用折扇輕輕抵住口鼻,擋住飛揚的塵土,一雙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銳利地掃視著四周的環境和人群,低聲道,“都警醒著點,這地方,消息傳得快,麻煩來得更快。看到左邊那個蹲在牆根曬太陽的禿頭漢子沒?彆看他眯著眼像是打盹,那耳朵可是朝著咱們這邊動了好幾下。還有右邊那個賣劣等玉石的回鶻人,眼神飄忽,心思根本不在他的貨上。”
徐逸風微微頷首,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夏侯琢提及的那兩個身影,以及更遠處幾個看似閒散、但站位巧妙、目光異常敏銳的蹲守在街角或茶館門口的人。在這種法度鬆弛、各方勢力交織的邊城,“黑影會”或者其他覬覦他們手中線索的勢力的眼線,很可能就混跡於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群之中,如同潛伏在沙土下的毒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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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補充物資,再設法打聽消息。”徐逸風做出決定,聲音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鎮定。
夏侯琢立刻道:“采購之事交給我。”他對於與人打交道、辨彆貨物成色、討價還價最為在行,也有足夠的警惕性應對市集上的各種伎倆。
趙莽吸了吸鼻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帶著膻氣的烤羊肉和某種發酵奶製酒液的混合氣味,他咂了咂嘴,甕聲甕氣道:“這地方的羊肉聞著倒是不錯,就是不知道嚼頭怎樣。酒……嘿,聞這味兒就知道勁兒肯定大,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咱關中的燒刀子。”他拍了拍腰間的水囊,“不過還是先灌滿水要緊,這鬼地方,渴起來可比餓起來要命。”
蔡若兮和陳文則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既新奇又警惕。蔡若兮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接觸到與江南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那些色彩鮮豔、樣式奇特的異族服飾、拗口難懂的異域語言、以及街邊小攤上販賣的從未見過的乾果、織毯和銅器,都讓她目不暇接,少女的好奇心被微微勾起。但空氣中彌漫的那股粗野、混亂與不確定感,又讓她下意識地緊了緊牽著馬韁的手,向徐逸風身邊靠近了一些。她另一隻手,則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在她那件裁剪合體的騎裝之下,藏著一把精巧的、來自泰西的轉輪手槍,這是她離家時,父親蔡明遠塞給她防身的,並反複叮囑非萬分危急不可動用。此刻,在這陌生而危險的環境中,這冰冷的金屬觸感,給了她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陳文則是學者本能發作,努力睜大眼睛,觀察著街道兩旁店鋪招牌上那些混合了漢字、回鶻文甚至吐蕃文的字樣,試圖解讀其中的文化交融痕跡。“‘駝鈴商行’,‘回春堂’……咦,那家酒肆的幡子上,漢字旁邊那個符號,似乎是回鶻文中代表‘馬奶’的意思?真是有趣……”他喃喃自語,幾乎忘了身處何地。
他們沿著主街走了一段,找到一家看起來還算乾淨、規模也較大的客棧。客棧是典型的土木結構,兩層小樓,門口掛著一塊被風沙侵蝕得字跡模糊的木匾,依稀可辨“駝鈴客棧”四個字。門口還掛著一串真正的、已經包了漿的駝鈴,在風中發出沉悶而沙啞的叮當聲,仿佛在訴說著無數西行商旅的故事。
走進客棧,一股混合著塵土、汗味、黴味和羊肉湯氣味的熱浪撲麵而來。大堂裡擺放著幾張粗糙的木桌,幾個行商模樣的人正在埋頭吃飯,偶爾低聲交談。櫃台後麵,一個麵色焦黃、眼神精明的掌櫃正扒拉著算盤,見到徐逸風一行人進來,尤其是他們雖風塵仆仆但衣著氣度不凡,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迎了上來。
“幾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小店有乾淨的上房,後院馬廄寬敞,草料飲水充足!”
安頓好馬匹,要了三間上房徐逸風一間,蔡若兮一間,趙莽、陳文、夏侯琢合住一間大的)之後,眾人略作梳洗,便按照計劃分頭行動。
夏侯琢帶著兩個在客棧雇來的、看起來還算老實的本地夥計,熟門熟路地鑽進了城西最為喧囂雜亂的大市集。他需要采購足夠未來至少半個月消耗的耐儲存胡餅、風乾肉、乳酪、鹽巴,以及更大更結實、不易蒸發的水囊和皮袋。在這裡,尤其是在即將深入西域的情況下,清水的價值,有時甚至超過了沉甸甸的銀元。他看似隨意地逛著,與攤主們談笑風生,時而抓起一把米看看成色,時而捏捏肉乾的硬度,時而又檢查水囊的縫合處是否嚴密,那雙帶笑的桃花眼卻始終留意著周圍是否有可疑的盯梢。在一個販賣舊貨的攤子前,他甚至不動聲色地用幾塊銀元,換來了兩小罐價格不菲、但在此地關鍵時刻能救命的西域藥膏,據說對治療沙毒和常見的炎症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