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筆記本的紙張有種特彆的質感,粗糙中帶著細膩,像秋日曬過的麥稈。小星星用那支老爺爺送的鉛筆,在第一頁畫下第一個圖案——窗外老樟樹的一截枝椏。他畫得很慢,鉛筆的沙沙聲在清晨的安靜裡格外清晰。
晨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投出一道金線。小星星停下筆,仔細端詳自己的畫。枝椏的形態抓住了,但葉片的神韻還差一點。他想起爸爸說過的話:“觀察比技巧更重要。”於是他把本子放到一邊,趴到窗台上,真正去看那棵樹。
秋天的樟樹,葉子是深綠色的,邊緣微微卷起,在晨風裡輕輕顫動。葉脈從主莖發散出去,像河流的支流。一隻麻雀跳上枝頭,歪著頭啄理羽毛,然後“啾”地一聲飛走了,枝條隨之輕輕搖擺。
小星星重新拿起鉛筆。這次他先畫了主枝,然後小心地添上葉片,每一片都略有不同——有的向上舒展,有的向下垂掛,有的被蟲咬了個小缺口。畫完再看,雖然依舊稚嫩,但多了些生氣。
廚房傳來動靜,他合上本子走出去。
林綿正在煮粥,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她穿著居家服,頭發隨意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頸邊。霍星瀾已經坐在餐桌前看早報,眼鏡滑到鼻尖。
“今天起這麼早?”林綿回頭看見小星星,有些驚訝。
“睡不著了。”小星星老實說。其實是心裡裝著新本子,興奮得早早醒了。
粥煮好了,林綿端上桌,配了一碟醬黃瓜、一碟腐乳,還有昨天剩的蔥油餅在平底鍋裡熱著。簡單的早餐,卻讓人心安。
“今天降溫了,多穿件衣服。”霍星瀾從報紙上方抬眼,“預報說下午有雨。”
小星星點頭,咬著蔥油餅。餅邊緣酥脆,中間柔軟,蔥香混著麵香。
出門上學時,林綿往他書包側袋塞了把折疊傘。“以防萬一。”
“謝謝媽。”
“中午記得把保溫盒裡的飯菜熱了吃,彆吃涼的。”
“知道啦。”
小星星走在去學校的路上。秋意更濃了,行道樹的葉子黃了大半,風一吹,簌簌地落。他放慢腳步,看著一片梧桐葉旋轉著飄下,最終停在路邊的水窪裡,葉緣泛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這個畫麵值得記下來,他想。於是從書包裡掏出小本子,就站在路邊,快速畫了個簡筆畫——一片葉子,幾圈水紋。旁邊寫了兩個字:“墜落與蕩漾”。
到學校時還早,教室裡隻有零星幾個同學。同桌還沒來,小星星把本子收好,拿出語文書預習。晨讀的鈴聲響起時,陽光正好照進窗戶,在課桌上切出明亮的光塊。
語文老師今天講朱自清的《背影》。讀到父親爬過月台買橘子的那段,老師讓同學們說說自己父親的背影。
有個女生舉手:“我爸爸是送外賣的,他的背影總是急匆匆的,電動車後座的保溫箱很大,顯得他特彆瘦小。”
另一個男生說:“我爸是程序員,我看到的總是他坐在電腦前的背影,肩膀有點駝。”
輪到小星星,他想了想:“我爸爸的背影……有時候在書房畫圖,背挺得很直;有時候在廚房做飯,係著媽媽的圍裙,帶子有點短;有時候在操場上跑步,汗水把T恤後背浸濕一片。”
老師說:“同一個人的背影,在不同情境下會有不同的樣子。就像這篇文章,寫的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平凡生活中的一個瞬間,卻讓人記了很多年。”
小星星心裡一動。他想起自己那個記錄本。也許重要的不是記錄多麼特彆的事,而是捕捉那些看似普通卻真實的瞬間。
課間,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桌。
“你真有意思,”同桌托著腮,“我寫日記都是‘今天考試了’‘今天被老師批評了’這種。”
“我爸爸說,生活是由很多小碎片組成的,”小星星說,“把它們收集起來,以後回頭看,會很有意思。”
中午吃飯時,果然下雨了。雨點敲打著食堂的玻璃窗,外麵灰蒙蒙一片。小星星和幾個同學坐在一起,打開林綿準備的保溫盒——米飯、西紅柿炒蛋、青椒肉絲,還有幾塊燉得軟爛的胡蘿卜。
“你媽媽做飯真好吃。”旁邊的同學羨慕地說。
“嗯。”小星星點頭,心裡暖暖的。其實味道是家常味,但因為是媽媽做的,就有了特彆的意義。
吃完飯,雨還沒停。同學們聚在走廊上看雨,有人伸手接屋簷滴下的水,有人把紙船放在積水裡。小星星靠在牆邊,看著雨絲斜斜地飄落,在水泥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忽然想起什麼,跑回教室,從書包裡掏出本子和鉛筆。在空白頁上,他畫了下雨的校園:模糊的教學樓,撐著傘匆匆走過的老師,還有走廊上一排看雨的背影。畫得潦草,但抓住了那種濕漉漉的、安靜的氛圍。
下午的美術課,老師帶來了一籃秋天的果實——鬆果、橡子、乾枯的蓮蓬、幾枝帶著豆莢的皂角。
“今天我們畫靜物,”老師說,“但不止是畫外形,要試著畫出它們的‘生命痕跡’。”
小星星分到一顆鬆果。它深褐色,層層疊疊的鱗片已經半張開,幾顆鬆子掉落了,留下空空的凹槽。他湊近聞了聞,有淡淡的樹脂味。
他畫得很投入,先用鉛筆勾勒輪廓,然後細細描繪每一片鱗片的紋理。鬆果並不完美,有一側被蟲蛀過,有個小洞;底部有苔蘚的痕跡,乾成淡綠色的一抹。但這些“不完美”,在紙上反而顯得真實。
“很好,”美術老師走過他身邊時停下,“你注意到了細節。這顆鬆果經曆過風雨,見過陽光,被蟲子拜訪過——這些都寫在它的樣子裡。”
小星星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覺得……有瑕疵的東西反而更生動。”
“說得對,”老師微笑,“完美是機器追求的,生動是生命特有的。”
放學時雨停了,空氣清冽濕潤。路麵上的積水映出天空和樹的倒影,小星星小心地避開,但還是有幾腳踩進了水窪,鞋子濕了一點。
走到巷口,烤紅薯的攤子還在,爐子冒著白氣,甜香彌漫在潮濕的空氣裡。小星星摸摸口袋,有早上媽媽給的零花錢。他買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捧在手裡熱乎乎的。
剛咬了一口,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又偷偷買零食?”
回頭,霍星瀾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手裡提著公文包,看樣子也是剛下班。
小星星嘿嘿笑,掰了一半遞過去:“分你。”
霍星瀾接過,兩人並肩往家走。紅薯很甜,熱乎乎地暖著手心。
“今天在學校怎麼樣?”霍星瀾問。
“還好。美術課畫鬆果,老師說我有進步。”
“鬆果啊,”霍星瀾咬了口紅薯,“我小時候常撿。爺爺說,鬆果的鱗片排列方式是最經濟的結構,能在最小空間裡保護最多的種子。大自然的設計,總是又美又實用。”
小星星想起自己畫的那顆鬆果,確實,那些鱗片的排列有種嚴謹的韻律感。
“爸爸,你設計房子的時候,也會從自然裡找靈感嗎?”
“會啊,”霍星瀾點頭,“比如有些建築的外形模仿山巒的起伏,有些窗戶的排列借鑒了蜂巢的結構。不過最重要的不是形似,是神似——學習自然解決問題的方式,而不是簡單抄襲樣子。”
他們走到家門口,發現門虛掩著,裡麵傳來林綿哼歌的聲音。推門進去,客廳裡飄著燉肉的香氣。
“回來啦?”林綿從廚房探出頭,鼻尖有點麵粉,“今晚吃餃子,我剁了白菜豬肉餡。”
小星星看到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擀麵杖和麵團,一小盆餡料放在中間。
“我也要包。”他放下書包。
“先去洗手。”林綿笑著,“你爸也來,彆想跑。”
於是三口人圍坐餐桌旁,開始包餃子。林綿負責擀皮,動作飛快,擀麵杖在她手裡轉著圈,一張張圓圓的餃子皮就像變魔術一樣攤開來。霍星瀾和小星星負責包。
小星星包得歪歪扭扭,有的餡多了撐破了皮,有的餡少了癟癟的。霍星瀾也好不到哪去,他包的餃子要麼躺倒,要麼站不直。
“你們倆啊,”林綿搖頭笑,“一個建築師一個小畫家,手怎麼這麼笨。”
“術業有專攻嘛,”霍星瀾理直氣壯,“我會畫圖就行了。”
“我會畫畫。”小星星也跟著說。
林綿拿起一張皮,放餡,對折,手指靈巧地捏出褶子,一個胖墩墩的月牙形餃子就立在案板上了。“看著,要這樣。”
父子倆認真學,漸漸有了進步。小星星包出了一個能站住的餃子,雖然褶子不均勻;霍星瀾包出了一個形狀規整的,雖然有點扁。
“有進步!”林綿鼓勵道。
餃子包了一半,林綿起身去燒水。廚房裡傳來鍋蓋的碰撞聲和水沸騰的咕嘟聲。客廳裡,父子倆繼續手上的活兒。
“爸爸,”小星星忽然問,“你和媽媽是怎麼認識的?”
霍星瀾手上動作頓了頓,笑了:“怎麼想起問這個?”
“就是好奇。”
“大學時候,”霍星瀾回憶著,眼神溫柔起來,“我學建築,她學中文。有一門選修課叫‘城市文化研究’,兩個專業的學生都可以選。我在課上發言,說老城區改造不能隻考慮功能,還要保留生活氣息。她站起來反駁,說更重要的是保護居民的情感記憶。我們爭起來了,下課還在爭。”
“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她說得很有道理,就去找她討論。一來二去,就熟了。”霍星瀾包好一個餃子,放在案板上,“她帶我去逛那些即將拆除的老街巷,告訴我哪家早點鋪的豆漿最醇,哪家裁縫店的手藝最好,哪棵老槐樹下夏天最涼快。那些地方,在我眼裡是建築群,在她眼裡是活生生的生活場。”
小星星想象著年輕的父母在舊街巷裡邊走邊爭論的樣子,覺得很有趣。
“後來我做老街改造項目,很多靈感都來自那時候的觀察。”霍星瀾說,“她教會我一件事:建築是給人用的,而人是有記憶、有情感的。好的設計應該容納這些。”
水燒開了,林綿喊他們下餃子。一個個白胖的餃子滑進滾水裡,沉沉浮浮。林綿用漏勺輕輕推動,防止粘鍋。廚房裡霧氣蒸騰,燈光變得朦朧。
餃子煮好了,盛在盤子裡,冒著熱氣。蘸料是陳醋、醬油和一點辣椒油,還有幾瓣剝好的蒜。
咬一口,白菜的清甜和豬肉的鮮香混在一起,麵皮勁道。自己包的餃子,似乎格外好吃。
“我這個破了的。”小星星夾起一個煮破的餃子,餡料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