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小星星真的開始學繡貓。林綿找出針線盒,選了幾種顏色的線——灰色繡貓身,綠色繡眼睛,粉色繡鼻子。繡繃是陳奶奶送的,一個小號的,正好適合孩子用。
第一針,紮偏了。第二針,線打結了。第三針,又紮到手了。
“疼嗎?”林綿問。
“不疼。”小星星吸吸手指,繼續。他想起陳奶奶的話——流血了才知道珍惜。每一針都變得鄭重起來。
他繡得很慢,一個下午隻繡出小貓的輪廓,歪歪扭扭的,像喝醉了酒。但林綿說:“很好,有樣子了。”
“可是不好看。”
“第一隻貓,能繡出來就是勝利。”林綿拍拍他的肩,“陳奶奶第一隻貓,繡得像隻老鼠,被她娘笑了一個月。”
傍晚,霍星瀾回來時,帶回來一個消息:李師傅要收徒了。
“真的?是誰?”小星星放下繡繃。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大學學設計的,偶然看到李師傅的作品,著了迷,非要拜師學藝。”霍星瀾脫掉外套,身上帶著室外的寒氣,“李師傅一開始不肯收,說這行沒前途。但那小夥子固執,天天去,幫著掃地,整理工具,看了半個月。李師傅心軟了,說先試試。”
“能堅持下來嗎?”
“不知道。但至少有人願意試了。”
這個消息讓小星星很振奮。晚飯時,他多吃了一碗飯。飯後,他繼續繡貓,這次手穩了些,針腳也均勻了些。小貓漸漸有了形狀,雖然還是歪的,但能看出是隻貓了。
睡前,他在本子上記錄今天:醫院的消毒水味道,陳奶奶空手刺繡的樣子,護士閃亮的眼睛,自己繡的第一針,還有李師傅收徒的消息。他畫了兩隻手,一老一少,中間傳遞著一根針,一根線。
在旁邊寫:“傳承有時候是一根針的傳遞,有時候是一個念頭的點燃。但無論如何,隻要有人在傳遞,在點燃,那道光就不會熄滅。”
夜裡,他又夢見那條光的河流。這次,河裡多了些新的光點:一片雪花,一根繡花針,一隻歪歪扭扭的布貓,還有一雙年輕的手,正小心地握著一把刨子。這些光點彙入河流,向前流去,而河流似乎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早晨醒來時,陽光很好。小星星走到窗前,發現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開花了。潔白的花瓣,鵝黃的花心,在冬日陽光裡靜靜綻放。他想起陳奶奶說,水仙是冬天裡的春天。
早飯時,林綿說起今天的安排:“我要去文化館整理資料,陳奶奶的刺繡要數字化存檔。星星,你要不要一起去?可以看看怎麼把傳統圖案變成電子文件。”
“要!”小星星立刻說。
文化館的檔案室很大,一排排櫃子裝著各種資料。林綿打開一個專門的櫃子,裡麵是陳奶奶的刺繡作品,每一件都小心地裝在透明袋子裡,貼著標簽:作品名稱,完成時間,寓意。
“這些都是陳奶奶捐給館裡的,”林綿戴上白手套,取出一件,“她說放在家裡,子孫可能不當回事,放這裡,至少能被妥善保存。”
小星星看到那是一件小孩的肚兜,紅底上繡著五毒——蠍子、蛇、蜈蚣、壁虎、蟾蜍,但都繡得憨態可掬,一點不可怕。
“為什麼要繡五毒?”
“傳統說法,繡五毒可以辟邪,保護孩子。”林綿把肚兜放在掃描儀上,“但這些圖案現在很少有人知道了。”
掃描儀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把刺繡的每一個細節都轉化成數字圖像。小星星看著屏幕上的圖案被一點點讀取,覺得神奇——古老的針法和現代的科技,就這樣相遇了。
“媽媽,掃描了之後呢?”
“之後會建立數據庫,配上文字說明,讓更多人能在網上看到。”林綿操作著電腦,“也許有一天,有個在很遠地方的人,偶然看到這些圖案,產生了興趣,這就是傳承的另一種可能。”
下午,他們去了李師傅家。院子裡,李師傅正在教那個新徒弟磨刨刀。小夥子很瘦,戴著眼鏡,正滿頭大汗地在一塊磨刀石上推著刨刀。
“角度要穩,力道要勻,”李師傅在旁邊指導,“磨刀不誤砍柴工,工具利落了,乾活才順手。”
小夥子點頭,繼續磨。他的手顯然還不熟練,動作生硬,但眼神專注。
看見霍星瀾和小星星,李師傅招呼他們坐。“小劉,歇會兒吧。”
小夥子抬起頭,擦擦汗:“霍工好。”
“怎麼樣?適應嗎?”霍星瀾問。
“累,但有意思,”小劉實話實說,“以前覺得設計就是在電腦上畫圖,現在才知道,真正的設計要從了解材料開始。木頭有紋理,有性格,你得順著它,不能硬來。”
“說得對,”李師傅讚許地點頭,“木頭會說話,隻是很多人聽不懂。”
小星星拿出本子,畫下了這一幕:老師傅和小徒弟,一個教,一個學;舊的工具,新的麵孔;院子裡的積雪,爐子裡的炭火。他覺得這幅畫麵裡有一種奇妙的和諧——傳統和現代,經驗和熱情,在這裡交彙。
離開時,小劉送他們到門口,悄悄對小星星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在做一個公眾號,記錄跟李師傅學藝的過程。已經有幾百人關注了,有人說看了我的文章,也想學木工。”
小星星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所以啊,彆小看任何一次記錄,任何一次分享。”小劉眨眨眼,“也許就能點亮另一個人心裡的燈。”
回家的公交車上,小星星一直想著這句話。他拿出本子,翻看著這幾個月來記錄的一切:秋天的落葉,冬天初雪,陳奶奶的手,李師傅的刨花,修鞋大叔的錘子,爸爸的圖紙,媽媽的針線,還有自己繡的那隻歪歪扭扭的貓。
這些記錄,單個看都很微小。但放在一起,就像一片星空——每顆星的光都不強,但彙聚起來,就能照亮一片夜空。
晚飯時,他跟爸爸媽媽說起小劉的公眾號。
“這就是時代的變化,”霍星瀾說,“以前傳承靠口傳心授,靠師徒朝夕相處。現在多了新的方式——網絡,視頻,公眾號。形式變了,但核心沒變:有人願意學,有人願意教。”
“但麵對麵的教學還是不一樣吧?”小星星問。
“當然不一樣。手的力度,刀的角度,木頭的反饋……這些隔著屏幕感受不到。”林綿說,“但公眾號能讓更多人知道這門手藝,產生興趣。有了興趣,才可能走進院子,拿起工具。”
那晚,小星星繡完了那隻貓的最後幾針。雖然歪歪扭扭,眼睛一個大一個小,胡子繡得像幾根草,但畢竟是一隻完整的貓了。他把它小心地剪下來,邊緣用布膠封好,做成了一個鑰匙扣。
第二天,他去醫院看陳奶奶,把這個鑰匙扣送給她。陳奶奶拿著看了很久,然後笑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貓。”
“它……它不好看。”小星星不好意思。
“但它真誠,”陳奶奶摸摸那隻歪貓,“你看,每一針都很認真,沒有偷懶。這就夠了。手藝啊,技巧可以練,但心性練不出來。你有這顆心,比什麼都強。”
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遞給小星星:“這個送你。”
打開,裡麵是幾根針,幾個頂針,還有一小卷各種顏色的線。
“我年輕時用的,現在眼睛不行了,用不上這麼好的針了。你拿著,接著繡。”
小星星接過,覺得手裡沉甸甸的。這不隻是幾根針,這是一份信任,一份托付。
從醫院出來,雪又開始下了。小星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老城區。修繕好的老房子在雪中靜立著,有幾戶的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他站在巷口,看著炊煙和雪花一起升上天空,忽然明白了爸爸常說的那句話:“建築不隻是房子,是生活的容器。”
這些老房子容器裡,裝著一代代人的記憶,裝著冬天的爐火,裝著夏天的涼風,裝著春天的花開,裝著秋天的落葉。而現在,經過修繕,它們又能繼續裝新的記憶了。
回到家,他把陳奶奶送的針線包小心地放進自己的“時間膠囊”——那個鐵皮盒子裡。現在,這裡麵有爸爸的舊筆記本,有媽媽的碎布頭,有自己繡的歪貓,有李師傅的刨花,有修鞋大叔補過的一小塊皮子,還有各種各樣撿來的葉子、石頭、花瓣。
這個盒子越來越重了,不是物理上的重,是記憶的重,情感的重。
晚飯後,一家三口圍坐在電暖爐旁。霍星瀾在看圖紙,林綿在織毛衣,小星星在繡第二隻貓——這次他選了更簡單的圖案,一隻坐著的小狗。
電暖爐發出橙紅的光,把三個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安靜地晃動。
窗外的雪還在下,但屋裡很暖和。不是爐火的暖和,是那種有人陪伴、有事可做、有心安處的暖和。
小星星繡完最後一針,抬起頭,看見爸爸媽媽在燈光下的側影。爸爸的眼鏡反著光,媽媽的手指靈活地翻動著毛線。這個畫麵他看過無數次,但今晚覺得特彆美。
他悄悄拿出本子,畫下了這個瞬間:電暖爐的光,三個人的剪影,牆上晃動的影子,還有窗外的飛雪。
在下麵寫:“冬天最冷的夜裡,有最暖的爐火。而爐火不隻在爐子裡,更在陪伴裡,在專注裡,在一針一線、一筆一劃的日常裡。這些微小的溫暖聚集起來,就能融化整個冬天的雪。”
合上本子時,夜已經很深了。雪停了,月亮出來,照在積雪上,世界一片銀白。
小星星躺在床上,聽著暖氣片裡水流過的聲音,像一條溫暖的河在牆裡流淌。
他想,也許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條河,流淌著記憶,流淌著情感,流淌著那些微小卻珍貴的溫暖。而他的工作,就是做一個耐心的記錄者,把這些流淌的瞬間捕捉下來,變成文字,變成圖畫,變成可以觸摸的記憶。
窗外,老樟樹披著雪衣,在月光下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它的根在地下深處蔓延,吸收著大地的溫暖,支撐著整個冬天的等待。
而春天,已經在雪下悄悄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