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過後,春天進入了最飽滿的階段。老樟樹的新葉已經完全舒展開來,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小星星發現,那些葉子在清晨會掛滿細密的露珠,風一吹,露珠滾落,在地麵上留下深色的圓點,像一封封來自夜晚的密信。
非遺項目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這個周六的集體活動,王老師沒有帶大家去參觀,而是領到了城市邊緣的一個小村莊。村莊很安靜,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路邊有婦人在溪邊捶打衣服,木槌聲在清晨的空氣裡傳出很遠。
“今天我們不做參觀,”王老師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今天我們來‘采集聲音’。”
孩子們不解地互相看看。紮馬尾的女孩問:“采集聲音?用什麼采?”
王老師從包裡拿出幾個小巧的錄音筆:“用這個,也用這個。”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更重要的是用心聽。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聲音指紋——流水聲,風聲,人聲,勞作聲……這些聲音組合起來,就是一個地方獨特的‘呼吸’。”
她分發錄音筆,教大家基本的操作方法。“你們分組行動,兩小時後來這裡彙合。記住,不僅要錄聲音,還要記錄聽到聲音時的感受,看到的情景,聞到的氣味。聲音不是孤立的,它和所有感官相連。”
小星星和那個戴眼鏡的攝影男孩一組。男孩叫小宇,比小星星大兩歲,話不多,但觀察力敏銳。他們決定沿著溪流往上遊走。
溪水很清,能看到水底圓潤的鵝卵石。水流聲時急時緩,遇到石頭會發出不同的聲響:大石頭是低沉的“咚咚”,小石頭是清脆的“叮咚”,平緩處則是細密的“沙沙”。小宇打開錄音筆,蹲在溪邊錄了很久。
“你聽,”他小聲說,“這段溪水的聲音像在說話。”
小星星也蹲下來,閉上眼睛仔細聽。確實,不同段落的水聲組合起來,有種奇特的韻律感,像是某種古老的語言。
繼續往前走,他們看到一座老水車,還在緩緩轉動。木製的軸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每一聲都拉得很長,帶著木頭的韌性。水車把水舀起來,又傾倒下去,水花四濺的聲音和水車轉動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曲簡單的二重奏。
水車旁有個小磨坊,門開著。他們探頭進去,看見一位老爺爺正在磨豆子。石磨緩緩轉動,豆子在磨盤間被碾碎,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老爺爺看見他們,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手裡的活計。
小星星注意到,老爺爺推磨的節奏和水車轉動的節奏幾乎同步,像是某種默契的合奏。他打開錄音筆,錄下了這段聲音——石磨聲,水車聲,溪水聲,還有遠處隱約的雞鳴犬吠。
“爺爺,您磨豆子多少年了?”小宇問。
老爺爺停下動作,擦了擦汗:“打從記事起就在這磨坊裡玩。我爹是磨坊主,我是磨坊主,我兒子……”他頓了頓,“我兒子在城裡上班,不回來了。這磨坊,等我磨不動了,就停了。”
他說得很平靜,但小星星聽出了平靜下的遺憾。他想起糕點鋪的老爺爺,想起陳奶奶,想起李師傅,他們的語氣裡都有這種平靜的遺憾——不是抱怨,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我們能試試嗎?”小星星問。
老爺爺讓出位置。小星星握住磨杆,用力一推,石磨動了,但很沉。他需要全身力氣才能推動一圈,第二圈時手臂就開始發酸。老爺爺笑了:“得用巧勁,不是蠻力。”他示範著,腰、腿、手臂協調用力,石磨轉得順暢多了。
小星星學著他的樣子,慢慢找到了節奏。推磨時,他能感覺到石磨的阻力,也能感覺到豆子在磨盤間碎裂的輕微震動。這些感覺通過木杆傳到手上,再傳到全身,是一種很實在的、與大地相連的感覺。
離開磨坊時,老爺爺送了他們一小袋剛磨好的新鮮豆粉。“拿回去,讓家裡大人做豆花吃,香。”
他們繼續往上走,來到村後的竹林。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和溪水聲、水車聲、石磨聲完全不同,更輕柔,更飄忽。竹林中還有鳥叫聲,清脆的,短促的,此起彼伏。
小宇舉起相機,對著竹林拍了幾張。“聲音很難拍下來,”他說,“但可以拍下發出聲音的東西,讓人想象聲音。”
他們在竹林邊坐下,打開筆記本。小星星畫下了剛才看到的場景:轉動的石磨,流淌的溪水,搖曳的竹林,還有老爺爺推磨時微微躬著的背影。
在旁邊寫:“聲音有形狀。石磨聲是圓的,溪水聲是長的,竹葉聲是扁的,鳥叫聲是尖的。這些形狀在空氣裡碰撞、交織,就成了一個地方獨特的‘聲音地圖’。”
兩小時後,大家回到老槐樹下分享收獲。各組錄到了不同的聲音:有鐵匠鋪打鐵的“叮當”聲,有織布機的“哐當”聲,有老人唱山歌的悠揚,還有孩子們在祠堂前玩耍的笑鬨聲。
王老師播放了幾段錄音。當石磨的“咯吱”聲在安靜的空氣中響起時,所有人都安靜了。那聲音如此質樸,如此實在,仿佛能看見豆子在磨盤間碎裂,能聞到豆粉的清香。
“聲音是記憶的鑰匙,”王老師說,“很多老人聽到熟悉的聲音,會想起半個世紀前的事。我們采集這些聲音,不隻是為了保存,更是為了理解——理解那些即將消失的生活方式,理解人與土地、與勞作、與時間的關係。”
回城的車上,小星星一直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田野。他想起了爸爸說的“老房子有味道”,現在他明白了,老房子也有聲音——木頭熱脹冷縮的“哢哢”聲,瓦片上雨點的“滴答”聲,風吹過窗欞的“嗚嗚”聲。這些聲音組合起來,就是一個家的“呼吸”。
晚上回到家,他用老爺爺送的豆粉,跟林綿一起做了豆花。豆花很簡單,豆粉加水調勻,過濾,煮開,點鹵,靜置。等待凝固的時候,滿屋子都是豆香。
“這豆粉真香,”林綿嘗了一口做好的豆花,“是石磨磨的吧?機器磨的沒這個味道。”
“您怎麼知道?”
“石磨磨得慢,豆子受熱均勻,香味保存得好。機器磨得快,高溫會破壞一些香氣。”林綿又加了一勺紅糖水,“我小時候,外婆家附近也有磨坊,每次去都能聽到石磨聲。那聲音讓人心安。”
小星星想起磨坊老爺爺平靜的臉。也許,讓人心安的不僅是聲音,還有那種緩慢的、與自然合拍的節奏。在現代社會裡,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讓人來不及感受。
睡前,他在任務筆記本上寫道:
“今天學會了‘聽’。
“聽石磨訴說時間的重量,
“聽溪水吟唱自由的歌謠,
“聽竹林輕語風的故事,
“聽老人哼唱記憶的曲調。
“王老師說,聲音是記憶的鑰匙。我想,也許我也是那把鑰匙的一部分——用耳朵收集聲音,用筆記錄聲音,用心理解聲音。然後把它們變成另一種聲音:畫的聲音,文字的聲音,分享的聲音。
“光的河流裡,不僅有光點,還有聲波。這些聲波在時間裡回蕩,有的強,有的弱,但永遠不會完全消失。隻要還有人記得,還有人傾聽,這些聲音就會在某個頻率上繼續振動。”
寫到這裡,他停筆,閉上眼睛。腦海裡回響著白天的各種聲音:石磨聲,水車聲,溪水聲,竹葉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古老的田園詩。
他想,也許他可以為這些聲音做點什麼。不是簡單地記錄,而是創造性地轉化。就像他把看到的光變成畫,也可以把聽到的聲音變成某種作品。
這個想法在接下來幾天的走訪中漸漸清晰。
周三放學後,他去了陳奶奶家。一進門,就聽見“咿咿呀呀”的戲曲聲。陳奶奶坐在藤椅上,閉著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收音機裡正在播放本地的傳統戲曲,唱腔婉轉,伴奏悠揚。
“奶奶,您喜歡聽戲?”
陳奶奶睜開眼:“喜歡啊。年輕時還能唱幾句,現在嗓子不行了,就聽。這戲啊,講究‘字正腔圓’,每個字都要咬清楚,每個音都要走到位。跟繡花一樣,不能含糊。”
她讓小雨——那個美院的學生——拿來一個繡繃,上麵是未完成的戲曲人物繡像。“我在繡《牡丹亭》裡的杜麗娘。你看,她的水袖要繡出飄動感,就像唱腔裡的拖音,要有起伏,有轉折。”
小星星仔細看。果然,繡像上的水袖線條流暢,色彩漸變自然,真的有種“飄動”的感覺。他忽然想到,如果把戲曲唱腔的聲音波動畫出來,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曲線?
“奶奶,我能錄一段您聽戲的聲音嗎?還有您刺繡時針線穿過布麵的聲音。”
陳奶奶笑了:“這有什麼好錄的?都是平常聲音。”
“平常的聲音最珍貴。”小星星想起王老師的話。
陳奶奶同意了。小星星打開錄音筆,錄下了戲曲的唱段,錄下了陳奶奶跟著哼唱的輕吟,錄下了針線穿過繡布的“沙沙”聲,還有她偶爾的咳嗽聲、挪動身子的窸窣聲。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就是一個老人平常的午後。
離開時,小雨送他到門口。“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她說,“我們做設計時,也常常從各種感官獲取靈感。視覺、聽覺、觸覺、嗅覺……最後都要轉化成設計語言。你是在做類似的事——把聽到的轉化成畫出來的、寫出來的。”
“您覺得可行嗎?”
“當然,”小雨肯定地說,“藝術本來就是相通的。音樂有形,繪畫有聲,文字有色彩。大膽試試。”
周末的項目活動,王老師宣布了一個新任務:為即將到來的“文化和自然遺產日”準備一個小型展覽,主題是“聽見傳統”。
“這次展覽,我們不隻展示實物,還要展示聲音,”王老師說,“每個同學選擇一種非遺項目,用聲音的方式呈現它。可以是真的錄音,也可以是聲音的視覺化表達——把聲音變成圖形、色彩、甚至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