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供銷社那封帶著紅色抬頭的公函,在靠山屯引起的震動,如同開春第一聲驚雷,餘韻悠長,攪動了屯子裡每一個角落。希望的閘門似乎開啟了一道縫隙,但那後麵是湍急的洪流還是潤物的甘霖,全憑掌舵人的能耐。當晚,屯部辦公室裡,煤油燈的光暈被老支書趙大山的旱煙霧氣切割得光影迷離,映照著幾張神色凝重而又暗含激奮的臉龐。除了秦建國、沈念秋和老支書,劉海也被特意叫來了——他近幾個月沉下心來繪圖、參與培訓的表現,尤其是身上那股逐漸褪去浮躁、開始紮根的勁兒,讓他贏得了參與核心籌劃的資格。
“都甭繃著了,敞開說,”秦建國將那份輕飄飄又重若千鈞的公函放在炕桌中央,手指在上麵重重一點,“供銷社這門,算是給咱們露了條縫。可這道縫後頭,是金光大道,還是走不通的死胡同,全看咱們這幾雙手,能不能把門推開,推穩當!”
老支書趙大山沒急著說話,慢條斯理地裝了一鍋煙絲,火柴“嗤”地一聲劃亮,短暫地驅散了陰影,映出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和那雙依舊清亮、洞察世事的眼睛。“建國這話,是根兒上的理。”他吐出一口濃煙,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每個字都帶著泥土的深沉,“上頭給政策,是讓咱們戴著鐐銬跳舞,不是讓咱們光著膀子撒歡。這封信,每個字都得放在牙縫裡嚼,品出裡麵的鹹淡、摸清裡麵的筋骨。嚼透了,咱們才知道步子該往哪兒邁,勁兒該往哪兒使,才不會一腳踩空,栽進溝裡。”
沈念秋拿起信,再次輕聲而清晰地誦讀起來,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沉穩,像山澗溪流,洗刷著焦躁:“‘積極發展集體副業,增加社隊積累,改善社員生活’……這是定心丸,肯定了咱們搞合作社這條路子,大方向沒錯,是符合當前政策精神的。”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帶著審慎,“‘列為試行供貨單位’……這是緊箍咒,咱們還在被考察期,乾得好,可能轉正,打開局麵;乾得不好,或者出了紕漏,這門可能就徹底關上了,再想推開就難了。”最後,她的手指落在那份附件上,語氣變得格外嚴肅,“‘需嚴格符合附件所列標準’……這是鐵打的軍規,是硬杠杠,是底線!一點折扣都不能打,一絲含糊都不能有!”
劉海聽得格外專注,身體不自覺地前傾,眼神裡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緊張和興奮的光芒。他忍不住插話,語氣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鄭重:“沈技術員分析得透徹!我以前隻覺得山貨嘛,從山裡弄出來,能換錢就行,哪裡想過這裡麵有這麼多、這麼細的規矩!你們看,這標準細得嚇人:蘑菇不光要看有沒有蟲眼,連傘蓋直徑都規定了明確的範圍,分等級;榛子不光要飽滿實誠,還要求每斤的粒數不能相差太大,講究個均勻;乾濕度更是有具體的數字卡著,要用儀器說話!這要是不先把這些規矩刻進腦子裡,融到血裡,變成咱們的習慣,咱們忙活半年,風吹日曬,可能交上去的東西人家質檢員看一眼、摸一下、秤一稱,就直接打回來!那才叫丟人丟到姥姥家,白費力氣不說,還把咱們靠山片區幾個屯子的臉麵、信譽都賠進去了!到時候,咱們就成了笑話!”
秦建國讚許地看了劉海一眼,這小子,是真把心思沉下來了,看問題能看到根子上。“劉海這話,戳到肺管子上了!說到根子上了!磨刀不誤砍柴工。我看,咱們當前最緊要的任務,不是急吼吼地拉隊伍上山,那叫盲目!咱們必須、徹底、乾淨利落地吃透這份文件的精神和每一句具體要求!我提議,成立一個政策學習與章程製定小組,由念秋同誌全麵牽頭,負責把握方向和理論框架。劉海,你文化底子好,近來表現也紮實,擔任副組長,主要負責記錄、整理、起草,務必把文件精神、收購標準,還有咱們之前討論的那些經驗、教訓、注意事項,全都梳理出來,形成一套咱們合作社自己的、看得見、摸得著、能執行、能檢查的章程和操作規範!要讓將來每一個參與合作社的人,從我這個支書到你們每一個社員,從老把式到知青,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咱們為啥要乾這個?要乾些啥?具體該怎麼乾?乾成什麼樣才算好,才算對得起供銷社給的這個機會,對得起咱們自己個兒流的汗,對得起咱們靠山片區老少爺們的盼頭!”
這個決定,為靠山屯合作社接下來一段日子定下了堅實的基調。合作社進入了一個表麵波瀾不驚、內裡卻緊鑼密鼓、如同春耕前深耕土地般的“政策消化期”和“製度奠基期”。沈念秋和劉海,成了屯部辦公室裡最固定的身影,那盞煤油燈見證了無數個深夜的討論、爭辯、推敲與反複修改。
沈念秋負責將政策語言轉化為貼近農村實際的工作思路和原則。她常常陷入長久的沉思,然後提出關鍵問題:“‘集體副業’,這個‘集體’怎麼界定?收益如何分配才能既體現公平,又調動積極性?”“‘試行供貨’,這個‘試’字,意味著我們不僅要達標,可能還要做得比標準更好,才能留下不可替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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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劉海則展現了驚人的耐心、執行力和逐漸成長的悟性。他用極其工整的字體,在粗糙的稿紙上一筆一劃地記錄,將討論形成的共識草擬成一條條清晰的條文。他不再滿足於簡單的記錄,開始主動思考。遇到“含水率”、“雜質率”這類專業術語,他絕不滿足於字麵理解,非得拉著沈念秋追根究底,搞清楚具體怎麼測量、用什麼土辦法能大致判斷、怎麼控製才能穩定達標;碰到“品相端正”、“個頭均勻”這類定性要求,他就跑去請教趙老憨,用老把式們幾十年積累的、充滿智慧的土辦法來界定和描述,比如“榛子放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大小個頭排一起,不能顯得七長八短”、“蘑菇傘蓋得像十五的月亮,不能缺邊少沿,顏色要正,不能烏塗塗的”。
在這個過程中,劉海感覺自己仿佛在重新認識這片他曾經覺得單調乏味的山水。以往,山林對他而言,是艱苦勞作的對象,是回城夢想的阻礙。但現在,每一片榛子林,每一處蘑菇圈,每一條生長著五味子的山溝,在他眼中都變成了需要精細管理、蘊含著嚴格標準與潛在價值的寶貴資源。他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想著走捷徑、搞點“驚人之舉”來證明自己,反而在這種默默無聞地構建規則、夯實基礎的工作中,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實感和歸屬感——他正在參與創造的,是一項可能真正改變這片土地和人們生活的、實實在在的事業。
在深入學習政策、反複咀嚼“集體副業”內涵與外延的過程中,沈念秋以其女性特有的細致和對集體經濟的深入理解,提出了一個關鍵而必須明確的問題:“文件裡鼓勵的是‘集體副業’,那像咱們屯裡前年引進、一直由集體經營、專人管護的那四十幾箱老蜂種,該怎麼定位?是完全納入合作社統一經營、統一核算?還是保持其獨立,合作社隻幫忙銷售?”
這個問題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立刻激起了深入的討論。老支書沉吟著,煙袋鍋在炕沿上輕輕磕碰,發出篤篤的聲響:“這批蜂,是咱們屯用集體積累買的,放在東山坳由趙福順專門伺候,產的蜜也算在屯裡的副業收入裡。這是明確的集體財產,跟社員自家搞的不一樣。要是合作社把它完全吞進來,賬怎麼算?是算合作社借屯裡的?還是直接劃轉?這裡麵牽扯到老賬本,得弄清楚。”
秦建國認真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炕桌上敲擊,這是他深度思考時的習慣。“老支書考慮得周到,集體財產,動一分一厘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目光轉向沈念秋和劉海,“但這麼好的資源,如果不納入合作社的整體規劃,就成了兩條腿走路,使不上合力。我看,可以探索一個‘合作社與生產隊深度融合’的模式。蜂蜜是緊俏貨,品質好的更是不愁賣。合作社可以利用咱們正在打造的集體渠道和信譽,統一負責這批蜂蜜的銷售、品牌和標準製定。要求趙福順嚴格按照合作社製定的更高標準進行收割、過濾、裝罐,確保品質上乘、衛生達標。合作社為這批蜂蜜設計統一的包裝,貼上‘靠山片區合作社’的集體標識,努力把它打造成咱們的招牌產品。銷售所得,扣除合作社必要的管理運營成本後,絕大部分收益仍然歸靠山屯集體所有,納入屯裡分配。同時,合作社有權調用一部分蜂蜜,作為拓展市場、聯絡關係的樣品和禮品。”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眼神炯炯:“這樣一來,靠山屯集體的利益得到了充分保障,甚至可能因為合作社的渠道和品牌效應,賣得更好、價格更高;合作社呢,豐富了高端產品線,提升了整體形象和談判籌碼,也有了可以靈活運用的稀缺資源。這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既鞏固了集體所有製,又放大了集體財產的價值,完全符合‘集體副業’壯大集體經濟、惠及社員的根本目的!”
這個思路清晰、權責明確、充滿共贏智慧的方案,讓所有人都心悅誠服,連老支書都捋著胡子,眼中露出讚賞的神色。方案確定後,秦建國親自去東山坳找了趙福順。趙福順是個悶頭乾活的老實人,聽說合作社要統一管銷售、定標準,起初有些不知所措,擔心自己伺候不好這些金貴蜂群。秦建國耐心解釋,標準是為了把蜜賣得更好,收益大部分還是屯裡的,他趙福順還是蜂場的負責人,責任不變,隻是要求更精細了。聽完,趙福順搓著粗糙的大手,憨厚地笑了:“建國支書,隻要是為咱屯裡好,讓我咋乾我就咋乾!我一定按合作社的要求,把蜜整得妥妥的!”
整合集體蜂場的同時,針對春季山貨資源的調查和規劃也在同步緊鑼密鼓、細致入微地展開。趙老憨帶著幾個對山林了如指掌、腳步比獐子還輕健的社員,利用早晚工餘時間,再次鑽進了冰雪初融、泥土鬆軟、寒意尚存的老林子。他們這次的目標更為明確和細致,帶著沈念秋和劉海列出的調查提綱:精確測繪並標注頭茬榛蘑、趟子蘑的優勢生長區,記錄坡向、土壤和伴生植物;摸清那些附著在特定柞木、樺木腐木上的木耳棒的具體分布、數量和長勢周期;建立刺老芽、蕨菜、貓爪子等時令山野菜的密集采集地檔案,預估可持續采集量。對於貝母等價值較高、需要專業知識的藥材,他們則嚴格遵守隻調查、不采集的原則,詳細記錄了發現的具體位置、海拔、環境和目測的大致儲量,準備後續形成專門報告,請示公社和縣藥材公司,尋求政策允許和技術指導下的有計劃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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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根據這些源源不斷反饋回來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第一手信息,在他那張已然相當詳儘的資源分布圖上,用不同顏色的筆觸和符號,不斷添加、修正、豐富著標記。春天的山林,在他的筆下不再是模糊的綠色塊和抽象的概念,而是變成了由各種特定資源點構成的、充滿生機與精確經濟潛力的動態寶藏圖。他甚至開始根據沈念秋的要求,嘗試繪製幾種主要山貨的簡易彩色識彆圖譜,用鉛筆細細勾勒形態,用文字標注關鍵辨識特征、可食用部位與有毒類似品的區彆,以及最佳的采集時機和方法,力求直觀易懂,為後續即將展開的大規模、標準化培訓做好充分準備。
幾天幾夜的連續奮戰,無數次討論、修改、完善後,一份厚實、內容極其詳儘的《靠山片區山貨合作社章程草案及春季生產規劃》綜合報告,終於擺在了秦建國和老支書的麵前。這份報告不僅包括了深入的政策解讀、權責清晰的合作社章程草案、各類山貨從采集到初加工的詳細質量標準操作手冊,還專門附上了精準的春季山貨資源分布圖、按時間排序的采集計劃建議書、勞動力調配方案,以及關於整合集體蜂場、明確收益分配的具體實施方案。
秦建國一頁頁仔細翻閱著,報告中那工整有力的字跡、清晰縝密的條理、周全長遠的考慮,以及字裡行間透露出的務實、嚴謹與蓬勃的希望,都讓他心潮澎湃,手掌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仿佛看到,合作社這棵嫩苗,在破土而出之前,已經將根係深深地、牢固地紮進了政策的沃土和資源的深壤之中,並且有了堅強的主乾和清晰伸展的枝椏規劃。它不再是憑著一腔熱血盲目生長的藤蔓,而是一棵目標明確、結構嚴謹、管理科學、充滿了頑強生命力的希望之樹。
“好!好啊!”秦建國合上報告,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深處的、舒展而又充滿力量的燦爛笑容,“有了這個,咱們心裡就徹底亮堂了,腰杆子也硬了!春耕的鑼鼓馬上就要敲響,等這陣子忙完,咱們就嚴格按照這個藍圖,組織精乾人手,上山采集第一波春貨!到時候,咱們就帶著咱們的章程,咱們的標準,咱們精心準備的春蘑、木耳,還有咱們這股子認真勁兒、實在勁兒,去公社,去縣裡彙報!咱們要讓他們看看,咱們靠山片區的人,不是光會埋著頭種地,更能抬起頭、挺起胸,把這大山裡的寶貝,規規矩矩、漂漂亮亮地變成集體的財富,走出咱自己的路子!”
窗外,二月凜冽的寒風依然在光禿的樹梢間打著呼哨,預示著春耕的艱辛與忙碌。但屯部辦公室裡,卻彌漫著一股如同解凍春潮般湧動不息、無法阻擋的暖意和昂揚鬥誌。靠山屯合作社,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務實、團結和精細,迎接著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春天。他們知道,開墾的艱難猶在眼前,風雪或許還會反複,但播種的希望,已然在他們手中緊握,並且無比清晰、無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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