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餘威掙紮著不肯離去，但幾場夜雨過後，靠山屯周遭的山巒到底還是悄悄沉澱下幾分厚重的綠意，早晚的風裡也帶上了沁人的涼爽。屯子裡，那棵老槐樹下的鐘聲似乎都比往日更響亮了些——靠山片區合作社正式運轉起來，給這片土地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帶來了新的忙碌。
秦建國從合作社臨時辦公的場院屋出來，日頭已經偏西。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是亮晶晶的。合作社剛起步，事情千頭萬緒，生產安排、勞力調配、工具分配，哪一樣都得他這個牽頭人操心。他快步朝屯子東頭那座他們安家的小院走去，那裡有他惦念的人。
推開略顯陳舊的木柵欄門，院子裡，沈念秋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麵前擺著個木盆，裡麵是待挑揀的草藥，準備送去烘乾房。她低著頭，脖頸彎出一道柔韌的弧度，幾縷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額角。才幾個月大的兒子石頭，被安置在旁邊一個鋪著舊棉絮的柳條筐裡，兀自揮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啃著自己的拳頭。
“回來了？”沈念秋聽到動靜，抬起頭，露出一個溫婉的笑容，順手用胳膊擦了擦額角的汗，“鍋裡給你留了飯，還溫著。”
秦建國沒急著去吃飯，先是蹲到柳條筐邊，伸出粗大的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兒子胖乎乎的臉蛋。小石頭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小手抓住他的手指就往嘴裡塞。
“這小子，勁兒不小。”秦建國臉上綻開憨厚的笑容，一天的疲憊仿佛都被這笑聲驅散了。他轉頭看向沈念秋，目光落在她明顯清減了些的臉頰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說了這些草藥等我回來弄嗎？兔場忙一天，石頭又離不得人，你彆太累著。”
“順手的事兒，不累。”沈念秋語氣平靜，手下挑揀的動作卻沒停，“這幾味草藥烘乾火候要求高，早點挑出來，明天一早就能送過去。蜂場那邊今天怎麼樣？曉東他們能忙過來嗎？”
“還行，就是新收的那批蜂箱還得熟悉。”秦建國在她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很自然地拿起一把草藥幫著挑揀起來，“韓場長經驗老道，帶著他們呢。就是……唉。”他忽然歎了口氣。
“怎麼了？”沈念秋抬眼看他。
“還是那些事兒。”秦建國壓低了些聲音，“馬小玲那丫頭，今天又在烘乾房附近轉悠，找機會跟曉峰搭話。曉峰那性子你也知道，悶頭乾活，沒怎麼搭理。可這姑娘家……心思活絡了，旁人看著總歸不好。老支書下午還跟我提了句，讓注意影響。”
沈念秋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輕歎了口氣：“年輕人，心思活泛也難免。隻是這合作社剛起步，大家眼睛都盯著，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得變了味兒。光靠嘴上說‘要注意’，怕是堵不住。”
“是啊，‘堵不如疏’，這話在理。可怎麼個‘疏’法？”秦建國有些犯難，“總不能真給他們劃塊地專門去談對象吧？”
沈念秋被他這愣頭愣腦的話逗得抿嘴一笑，隨即正色道：“硬來肯定不行。我在想，咱們能不能由合作社出麵，多組織些正經的集體活動？比如，過些天秋收前，開個動員大會，讓孫衛東他們排幾個小節目，鼓舞士氣，也讓年輕人有個光明正大接觸、展示自己的機會。平時，也可以組織青年學習小組，讀讀報紙，交流一下種養殖技術，把心思引到正事上。一起學習、勞動中產生的感情，總比私下裡偷偷摸摸來得踏實，也少惹閒話。”
秦建國聽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這主意好！搞集體活動，名正言順！念秋，還是你腦子活！等這兩天忙過這陣，咱們就在管委會上提出來，好好商量一下具體怎麼辦。”
夫妻倆就著這個話題又低聲討論了幾句，暮色漸漸籠罩了小院。這種基於共同事業和責任的交流，是他們生活中最尋常也最堅實的部分。
正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王家屯那個之前想替閨女和劉曉東說媒的嬸子探進頭來，臉上帶著些急切：“建國支書，念秋，忙著呢？”
秦建國和沈念秋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知道“工作”又上門了。
“嬸子，有事？進來說。”秦建國站起身。
嬸子走進來，也沒拐彎抹角：“還是為我家那不懂事的丫頭！今天又在蜂場外邊晃悠，被李小環那丫頭撞見，說了幾句難聽話。回來就哭，飯也不吃！我這……我這臉都沒處擱了！支書，你們可得管管，不能由著那些人亂嚼舌根子！”
沈念秋放下手裡的草藥，起身給嬸子倒了碗水，溫和地說：“嬸子，您彆著急，坐下慢慢說。小環那丫頭說話是衝了點，我們回頭找她談談。但是，”她話鋒輕輕一轉，目光柔和卻帶著力量看向嬸子，“咱們自家姑娘，該提點的地方也得提點。曉東同誌現在一門心思撲在蜂場上，暫時沒考慮個人問題，這是人家明確說過的。咱們姑娘家，總往上湊，確實容易惹閒話，自己也容易傷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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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子張了張嘴，臉上有些掛不住，但看著沈念秋誠懇的眼神和秦建國沉穩的臉色，終究是歎了口氣：“念秋你說的在理……是我家丫頭不懂事。行了，我回去再說說她……這死丫頭，真是不讓人省心！”她絮叨著，也沒喝水，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送走這位嬸子，院子裡恢複了安靜。小石頭已經在柳條筐裡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秦建國看著沈念秋，無奈地搖搖頭：“看看，這就是咱們這‘媒人’的差事，不好當啊。”
沈念秋笑了笑，重新坐回馬紮上：“都是這麼過來的。慢慢引導吧，等咱們說的集體活動搞起來，或許能好一些。”她說著，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腰。
秦建國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心裡一動。他走過去，伸手按在沈念秋的肩膀上，力道適中地揉捏著：“累了吧？一會兒吃了飯早點歇著。石頭晚上要是鬨，我來哄。”
他的動作算不上熟練，甚至有些笨拙，但那掌心傳來的溫熱和力道，卻讓沈念秋緊繃的肩頸瞬間鬆弛了不少。她沒有拒絕，微微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份樸實的體貼。他們都是從城裡來的知青，在這片土地上相依為命，互相支撐著建立起這個家，又一起扛起了合作社的擔子。這份在艱難生活中磨礪出的感情，早已融入日常的點點滴滴，不需要太多言語。
夜色漸濃，煤油燈的光暈將小院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靜謐之中。合作社初建，百事待興，未來的路還長著呢。但此刻，在這個屬於他們的小小院落裡，夫妻二人守著熟睡的孩子，籌劃著集體的未來，日子雖然忙碌辛苦，卻充滿了紮實的盼頭。靠山屯的夏夜，在蟲鳴與微風中，正緩緩走向孕育著豐收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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