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國站在合作社院子裡那片刻的寧靜與展望,並未持續太久。夏鋤的戰役,如同北方夏日驟然升騰的暑氣,不容分說地席卷了整個靠山屯。這是一場與野草、與時間、與體力極限的漫長拉鋸戰。
“夏鋤不厭勤,秋收滿倉金。”老支書叼著煙袋,在社員大會上聲音洪亮,“頭遍鋤,淺,斷草根;二遍鋤,深,鬆土保墒;三遍鋤,精,不傷苗根。一遍都不能馬虎!咱這新麥種金貴,更得伺候好了!”
田野裡,景象已然不同。經過雹災淬煉的麥苗,展現出頑強的生命力,雖然部分植株略顯矮小,但大部分已然挺直了腰杆,綠意盎然,開始分蘖。穀子、高粱也長到了一拃高,綠油油地連成片。河灘地的稻秧更是水靈,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然而,與之爭鋒的,是同樣在雨水和陽光滋養下瘋狂滋生的各類雜草——稗草、蓼吊子、莧菜……它們見縫插針,與莊稼爭奪著每一寸土地的營養。
全屯的勞力,除了必要的崗位,幾乎全部投入了夏鋤。天剛蒙蒙亮,露水還掛在草葉上,人們就已經下地。男女老少,人手一把鋤頭,在田壟間排開陣勢。鋤頭起落的“沙沙”聲,如同蠶食桑葉,綿密而持續。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衫,貼在背上,又被日頭曬乾,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
王彩鳳在完成了對柴油抽水機的初步檢修後,也扛起了鋤頭,加入了婦女鋤草隊。但她心裡那團關於機械化的火,從未熄滅。休息時,她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壟和密密麻麻彎腰勞作的人群,忍不住對身邊的沈念秋低語:“念秋姐,這要是能有台拖拉機拉著中耕機,得多快啊!人就不用這麼累了。”
沈念秋用草帽扇著風,臉上也帶著疲憊,但眼神依舊清亮:“誰說不是呢。可拖拉機太金貴,咱們屯那一台是寶貝疙瘩,主要任務還是運輸和關鍵時刻的抽水、耙地。中耕機……聽說更複雜,咱們現在不敢想。一步步來,彩鳳,先把眼前的活兒乾好。”
王彩鳳“嗯”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屯子裡合作社大院的方向,那裡停著她心愛的“鐵牛”。她知道沈念秋說得對,可渴望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拚命汲取養分,尋找破土而出的機會。
孫衛東帶領的青年突擊隊,依舊是夏鋤戰場上的尖刀班。他們負責最硬骨頭的地塊,競賽似的,比誰鋤得快,鋤得乾淨。孫衛東沉默寡言,隻用行動說話,他鋤過的地,壟溝筆直,寸草不留,土壤鬆軟。他那股子狠勁,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年輕人。偶爾,他會抬起頭,抹一把汗,視線掠過遠處婦女隊裡那個同樣埋頭苦乾、身影利落的身影,眼神裡不再有最初的輕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帶著探究的意味。他開始意識到,王彩鳳所向往的“鐵牛”,或許真的能解放出更多的勞力,去乾更多他尚未想到的事情。
這天晌午,日頭正毒,曬得人頭皮發燙。社員們正在地頭樹蔭下短暫休息,喝水、啃著乾糧。突然,合作社的通訊員小跑著過來,遞給秦建國一封信。
“支書,公社剛送來的,加急!”
秦建國接過信,撕開封口,快速瀏覽起來。看著看著,他的眉頭漸漸鎖緊,臉色也變得凝重。周圍歇息的社員們察覺到氣氛不對,都安靜下來,目光聚焦在秦建國身上。
老支書湊過來,低聲問:“建國,咋了?”
秦建國深吸一口氣,把信遞給老支書,然後轉向眾人,聲音沉緩卻清晰地傳遍地頭:“公社下來的通知。根據氣象部門和上級農業部門的研判,今年夏季,咱們這一帶,極有可能發生較大範圍的蝗蝻蝗蟲幼蟲)災害!”
“蝗蟲?”人群頓時一陣騷動。老輩人都聽說過,甚至經曆過“蝗蟲過境,赤地千裡”的慘狀。那遮天蔽日的蝗群,所過之處,莊稼被啃食殆儘,顆粒無收,是比雹災更可怕的噩夢。
“通知上說,目前鄰省部分縣區已經發現蝗蝻聚集點,正在組織撲殺。要求我們各個公社、生產隊立刻提高警惕,組織人力,嚴密監控田間地頭,特彆是荒地、草叢、河灘地帶,一旦發現蝗蝻聚集,立即上報,並組織力量撲滅!絕不能讓其成災!”秦建國語氣斬釘截鐵。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在靠山屯社員的心裡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剛剛從雹災的陰影中走出,又麵臨著潛在的、破壞力可能更大的蝗災威脅,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沈念秋立刻站了起來,臉色發白:“蝗蝻!現在是若蟲期,翅膀還沒長成,跳躍能力強,但飛行能力弱,是撲殺的關鍵時期!一旦成蟲,形成蝗群,就難控製了!”
“對!”秦建國點頭,“公社要求我們成立防治蝗蟲領導小組,我任組長,老支書、念秋,還有各生產隊隊長任組員。立刻行動起來!”
靠山屯的戰爭重心,瞬間從單純的鋤草,轉向了監測與防治蝗蟲的雙線作戰。夏鋤不能停,但防治蝗蟲更是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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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迅速部署:
“老支書,您坐鎮屯裡,協調全局,組織後勤!”
“念秋,你立刻把蝗蟲的識彆特征、生活習性,特彆是蝗蝻的樣貌、聚集特點,儘快教會所有人!還有,查資料,看看有什麼有效的土辦法或者藥方!”
“各生產隊隊長,以生產隊為單位,劃分責任區,每天除了鋤草,必須安排專人巡查地塊,重點是咱們的麥田、穀子地、河灘稻田,還有北坡那些靠近荒草甸子的地方!發現異常,立刻鳴鑼為號!”
“孫衛東!”
“在!”孫衛東霍地站起。
“你的青年突擊隊,作為機動撲殺隊!一旦哪個區域發現蝗蝻聚集,你們要第一時間趕過去,用最快速度撲滅!”
“明白!”孫衛東拳頭緊握,眼中燃起戰意。
“彩鳳!”秦建國又看向王彩鳳。
“支書,您吩咐!”王彩鳳挺直腰板。
“你的拖拉機,隨時待命!如果需要緊急運輸物資、人員,或者……以後萬一需要噴灑藥粉,你這‘鐵牛’就是咱們的裝甲車!”
“保證完成任務!”王彩鳳聲音響亮,感受到肩頭沉甸甸的責任。
命令一道道下達,靠山屯這台巨大的機器,再次高效運轉起來。沈念秋連夜繪製了簡單的蝗蝻圖譜,貼在合作社院牆和各個生產隊的休息點,利用一切休息時間,向社員們講解。人們這才知道,那看起來有點像螞蚱、但身體更粗壯、顏色偏黃褐、喜歡成群活動的小蟲子,就是災難的前兆。
接下來的幾天,靠山屯的田間地頭,氣氛空前緊張。社員們一邊揮舞鋤頭,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放過任何一絲異動。孩子們也被發動起來,放學後就在田埂、溝邊巡邏,他們的眼睛尖,常常能發現大人們忽略的細節。
然而,蝗蝻仿佛在故意考驗人們的耐心,一連七八天,靠山屯的田地裡風平浪靜,除了偶爾跳過的幾隻孤零零的螞蚱,並未發現任何聚集的跡象。一些社員開始暗自嘀咕:“是不是虛驚一場?”“咱們這黑土地,有山有水,不像鬨蝗災的地方啊……”
但秦建國、老支書和沈念秋不敢有絲毫大意。他們清楚,蝗蟲的爆發具有隱蔽性和突然性,現在的平靜,可能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這天下午,負責巡查北坡飼料基地和周邊荒地的孫衛東小隊,終於發現了情況!
一個年輕社員連滾帶爬地從北坡跑下來,氣喘籲籲,臉色煞白:“衛東哥!支書!不好了!北坡……北坡那邊靠老林子邊的荒草灘上,黃乎乎一片……在動!好多……好多蟲子!蹦起來像下雨一樣!”
來了!
秦建國心頭一凜,立刻敲響了合作社院門口那口用於緊急集合的大鐘!
“當當當——”
急促的鐘聲瞬間傳遍靠山屯每一個角落。
“撲殺隊集合!帶上所有家夥!去北坡!”秦建國大吼。
孫衛東早已帶著他的青年突擊隊,拿著臨時趕製的撲蟲工具——綁著破布、麻袋片的木杆,甚至是大掃帚,還有合作社庫存的幾條舊麻袋,朝著北坡狂奔而去。王彩鳳也立刻發動了拖拉機,掛上車鬥,裝上幾大桶備用水和一些應急物資,突突突地跟著隊伍出發。
沈念秋背著她提前準備好的藥箱,裡麵有一些她根據資料嘗試配比的、具有一定觸殺作用的植物藥劑如混合了煙葉水、苦參汁液等),雖然效果未知,但總要一試。老支書則迅速組織第二批支援勞力和後勤保障。
當秦建國、孫衛東等人趕到北坡那片荒草灘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隻見一片大約兩三畝地的荒草地上,密密麻麻覆蓋著一層黃褐色的蝗蝻,它們相互擁擠著,蠕動著,跳躍著,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蟲群的密度極高,幾乎看不到下麵的草地,遠遠看去,仿佛地麵本身在流動。
“我的老天爺……”一個年輕社員聲音發顫。
“都彆愣著!動手!”孫衛東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赤著膊,操起一把綁著破麻袋的大掃帚,怒吼著衝進蟲群,奮力撲打。掃帚過處,一片蝗蝻被拍扁或掃飛,但更多的立刻跳躍著填補空缺。
青年突擊隊的隊員們見狀,也壓下心中的恐懼,紛紛衝上前,用木杆拍,用掃帚掃,用腳踩。有人張開麻袋,沿著蟲群邊緣驅趕、兜捕。一時間,人影晃動,撲打聲、呼喊聲、蟲體被碾碎的劈啪聲混雜在一起。
然而,蝗蝻的數量實在太多,個體的撲殺效率極低。而且這些蟲子異常靈敏,撲打這邊,那邊跳起,難以形成有效殲滅。隊員們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但蟲群的規模似乎並未明顯減小。
王彩鳳開著拖拉機趕到,看到這混亂而低效的場麵,心急如焚。她跳下車,喊道:“這樣不行!太慢了!得想個辦法圈住它們,集中消滅!”
沈念秋觀察著地形和蟲群範圍,快速思索著:“它們現在集中在這片草灘,怕水!如果能引水過來,或者用火……不行,火太危險,容易引發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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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王彩鳳的拖拉機和車鬥上,又看向那片荒草灘邊緣的一道淺溝,腦中靈光一閃:“挖隔離溝!把這些蟲子圍起來,防止它們擴散到飼料基地和旁邊的穀子地!然後在溝裡撒藥,或者用土埋!”
“對!挖溝!”孫衛東立刻讚同,“彩鳳,你的拖拉機能不能幫著拉點工具,或者乾脆用犁頭試著開一道淺溝?”
“我試試!”王彩鳳毫不猶豫,跳回駕駛座。拖拉機轟鳴著,她小心翼翼地操縱著,試圖用後麵掛著的備用犁鏵在蟲群外圍犁出一道深溝。但荒地草根盤結,拖拉機行進緩慢,效果不理想。
“還是得靠人力!”秦建國當機立斷,“衛東,分一半人繼續撲打,減緩它們擴散速度!另一半人,立刻回屯取鐵鍬、鎬頭!快!”
立刻有人飛奔回屯報信。很快,老支書組織的支援隊伍扛著幾十把鐵鍬、鎬頭趕到了。不需要更多動員,社員們立刻在沈念秋和孫衛東的指揮下,沿著蟲群外圍約一米遠的地方,開始奮力挖掘一道深、寬各一尺多的隔離溝。這是一場與蟲群擴散速度的賽跑。
男人們揮汗如雨,鐵鍬翻飛。婦女們也不甘示弱,幫忙清理挖出的土塊,夯實溝壁。王彩鳳則開著拖拉機,車頭燈亮起她臨時接上了線路),為即將到來的夜晚作業提供照明。
就在這時,屯子裡以虎子和猛子為首的打獵隊,聽到消息後,也帶著工具趕來了。他們常年在深山老林活動,對付各種蟲蛇野獸更有經驗。老獵戶,一位須發皆白但眼神銳利、身手依然矯健的老爺子,蹲在溝邊看了看蟲群,又抓了一把土聞了聞,對秦建國說:“支書,光挖溝攔,怕是攔不住全部。這東西跳得遠,還會疊羅漢。得在溝裡加上‘料’。”
“老把叔,您說加什麼料?”秦建國恭敬地問。老獵戶在屯裡威望極高,經驗豐富。
“石灰!最好是生石灰!撒在溝底和內側,這玩意兒燒得慌,蟲子不敢過。再不濟,多弄點草木灰也行,能膩乎住它們翅膀腿腳!”老獵戶沉穩地說道。
“石灰!”秦建國一拍大腿,“合作社建烘乾房的時候還剩一些!快去取!”
立刻有人跑回合作社倉庫。很快,幾袋生石灰被運來。社員們按照老獵戶的指點,小心地將石灰撒入挖好的隔離溝底和內壁。白色的粉末揚起,帶著一股嗆人的氣味。
同時,老支書也在屯裡發動婦女老人,收集各家灶膛裡的草木灰,用筐簍裝著源源不斷送來。
隔離溝在眾人齊心協力下,終於搶在天黑前初步合攏,將大部分蝗蝻包圍在內。溝底鋪上了石灰和草木灰。果然,試圖越過隔離溝的蝗蝻,一接觸到石灰便劇烈掙紮後退,落入草木灰中的也行動大為遲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