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沈念秋濕潤的眼底跳動。她輕輕拍撫著懷裡的石頭,直到小家夥呼吸重新變得均勻綿長,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炕裡邊,用一床舊棉被仔細掖好角落。
“我這就寫信。”她聲音還帶著哭過的微啞,但語氣已然堅定。仿佛下了決心,動作就變得利落起來。她起身,走到靠牆放著的那個掉了漆皮的木箱子前,打開,從最底層翻出一個針線包,又從針線包夾層裡,取出小心保存著的幾張信紙和一個牛皮紙信封。那是她上次回城探親時,母親悄悄塞給她的,說寫信好用。
秦建國默默地將煤油燈盞往炕桌中間挪了挪,讓光更亮些。他看著妻子鋪開信紙,又從抽屜裡找出那支幾乎快要捏不住的短鉛筆,俯下身,背影單薄卻透著一股執拗。
沈念秋握著筆,筆尖懸在紙上方,遲遲沒有落下。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直接開口說要送孩子回去?她仿佛能看到母親訝異又擔憂的臉,父親沉默抽煙的樣子。
她吸了口氣,終於落筆:
“父母大人敬啟:見字如麵。天氣轉涼,不知二老身體可好?工作是否順心?家中一切是否安好?女兒遠在靠山屯,心中甚是掛念……”
寫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麵、目光始終落在她和孩子身上的秦建國,繼續寫道:
“石頭又長大了些,比上次信中說的更頑皮了,走路穩當不少,整天咿呀學語,雖說不清,但‘姥姥’‘姥爺’倒是偶爾能蹦出來,許是常聽我們念叨的緣故……建國一切都好,隻是秋收在即,社裡事務繁忙,常常晚歸……”
她絮絮地寫著家常,報告著靠山屯的近況,石頭的新趣事,筆觸細膩,仿佛想通過這字裡行間,將生活的點滴都傳遞給遠方的父母。秦建國沒有打擾她,隻是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外間灶房,添了把柴火,將鍋裡的餅子和燉菜又溫了溫。
當他端著一碗熱水回到裡屋時,看到沈念秋的信紙已經翻過一頁,她的書寫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字跡也似乎更用力了些。
“……日前,公社已正式傳達國家恢複高考之消息,報名在即,考試定於十二月十日。”寫到這裡,沈念秋的筆尖頓了頓,墨水在紙上洇開一個小點。她深吸一口氣,才接著寫道:“此乃國家重視人才、撥亂反正之英明決策,亦是女兒多年之期盼。機會難得,女兒有心報考,奮力一搏,不負韶華,亦不負二老昔日教誨。”
“然,”這個“然”字,她寫得格外沉重,“現實亦有難處。石頭年幼,一刻離不得人。建國身為屯支書,秋收冬藏,責任重大,亦難分身。女兒若專心備考,繼而僥幸得中,外出求學,石頭之撫養,即成首要難題。每每思及此,心中焦慮,難以排遣。”
她的筆跡開始有些顫抖,語句也變得更為斟酌:
“建國與女兒反複商議,思慮再三,冒昧懇請二老……能否,在女兒備考及日後可能求學期間,代為照料石頭一段時日?念秋深知,二老工作辛勞,年歲漸長,撫育幼兒實乃繁重負擔,女兒本應膝前儘孝,反以此事相累,心中萬分羞愧,難以自處。然……放眼四周,此實非萬全中之無奈抉擇。省城條件優渥,利於石頭成長,且有二老照看,女兒……方能略安心於學業。”
她將“略安心”三個字,寫得幾乎力透紙背。
“此事關乎重大,亦知必將增添二老負擔,女兒與建國心中惶惶,不敢強求。萬望二老權衡自身情況,慎重考慮,無論應允與否,女兒與建國皆感念於心,絕無怨言。盼複。”
落下最後一句,沈念秋仿佛耗儘了全身力氣,擱下筆,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肩膀垮了下來。
秦建國將那碗一直端著的熱水遞到她手邊,低聲道:“喝口水,歇歇。”
沈念秋接過碗,水溫透過粗陶碗壁,暖著她冰涼的指尖。她小口喝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回那幾張寫滿了字的信紙上。“我……我這樣寫,行嗎?會不會給爸媽壓力太大了?”
秦建國拿起信紙,就著燈光,仔細地、一字一句地看完。他看得慢,仿佛每個字都要在心裡掂量一番。看完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將信紙輕輕放回桌上。
“寫得很好。”他聲音低沉,“該說的都說了,情分、難處、道理,都講清楚了。也說了不讓他們為難。”他頓了頓,補充道,“咱爹媽是明事理的人。”
話雖如此,但兩人都明白,這封信寄出去,就如同投石入水,必將打破遠在省城那個家庭的平靜。答應與否,對兩位老人來說,都將是一個沉重的決定。
“我明天一早就去公社,找郵遞員小劉,儘快把信寄出去。”秦建國說著,將信封好,貼上珍藏的郵票,鄭重地放在了抽屜裡。
這一夜,炕上的兩人都久久無法入睡。石頭在夢鄉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而他們,一個望著糊著舊報紙的頂棚,一個側耳聽著窗外愈發清晰的秋風嗚咽,心裡都揣著同一封信,牽掛著同一個遠方,以及一個懸而未決、卻又迫在眉睫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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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流逝,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帶著等待的焦灼和前途未卜的迷茫。小小的靠山屯,沉入了夢鄉,唯有這一扇窗內的燈光,亮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