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山風的呼嘯和林海的濤聲中悄然翻過一頁。自那次月夜驚退盜伐者後,秦建國的名字在靠山屯乃至周邊幾個村子,隱隱多了一絲彆樣的分量。尋常村民見他依舊客氣地打招呼,喊一聲“秦護林”,但那眼神裡,除了以往的尊重,似乎還摻雜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敬畏。那晚連續兩聲震懾人心的槍響,以及他獨自麵對七八條壯漢寸步不退的場麵,經過目擊民兵和鄉親們的口耳相傳,已被渲染得帶上了幾分傳奇色彩。人們私下議論,這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過於恪儘職守的護林員,骨子裡藏著的是山裡狼一樣的狠勁兒。
這種變化,秦建國自己也有所察覺,但他並不在意。他心底那片被歲月和風霜覆蓋的戰場上,早已刻下了比這更深刻的印記。正如用戶您所提示的,落戶靠山屯初期,正是三年旱災剛過的艱難歲月,屯子糧倉空空,山上的流民、潰兵乃至結夥的山匪,為了口吃的,時常如餓狼般窺伺著山下的村莊。那時候,他和屯子裡幸存的青壯年,哪個手裡沒沾過血?為了守護那點救命的糧食和脆弱的安全,他們依托著莽莽林海,設埋伏、打反擊,用土槍、獵叉甚至柴刀,真刀真槍地和那些亡命之徒拚殺過。死在他那杆老套筒下的山匪,不止一個。那些記憶,沉澱在他眼神深處,平時不顯,隻有在麵對真正威脅時,才會迸發出冰冷的、屬於狩獵者的光芒。所以,那晚盜伐者的威脅,於他而言,不過是撩撥起了些許舊日的硝煙,還遠未到能讓他“慫”的地步。
他也清楚,在這片廣袤無垠、法則原始的大興安嶺,偶爾消失個把人,就像林海雪原上落下一片雪花,激不起多少漣漪。隻要手腳乾淨,不留下把柄,縱然有人猜測,也隻能是猜測。他護林員的國家乾部身份,以及合法持有的狩獵證,就是一層堅固的保護色。派出所的民警同誌就算心有疑慮,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絕不會輕易動他這樣一個根正苗紅、且有維護林區治安實績的正式職工。
然而,現實的窘迫並不會因凶名的遠揚而緩解。沈念秋的來信頻率依舊,字裡行間透著積極向上的朝氣。她在東北師範大學中文係如魚得水,信中提到係裡組織觀摩教學,她因表現突出,被老師推薦參加一個暑期赴省城哈爾濱的進修班,機會難得,但需要自理一部分食宿和資料費。隨信還附了一張她在學校圖書館前的照片,穿著件半新的碎花襯衫,梳著整齊的麻花辮,笑容溫婉,眼裡有光。她越是懂事地隻提機會難得,不提費用困難,秦建國心裡那股必須為她撐起這片天的決心就越是堅定。
他把照片小心地壓在護林點小屋炕席底下,每晚睡前都要拿出來看看。照片旁,是那個月老金交易時,順手塞給他的兩顆用紅紙包著的水果硬糖,說是給“家裡娃娃”甜甜嘴。糖,秦建國小心收好了,準備下次寄信時捎回去給石頭,但老金當時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卻像種子一樣落進了他心裡:“秦大哥,這年頭,光有槍、有膽子還不夠,還得有這個手指搓了搓,意指錢票)。票子是英雄膽,兜裡硬氣,心裡才不慌。嫂子在城裡念大學,那是見世麵的地方,處處都要花銷,光靠你這兒省,能省出幾個子兒?”
是啊,錢票是萬能的,至少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它能換來進修的機會,換來自行車的便利,換來孩子的新衣,換來妻子不必因拮據而在同學麵前局促的底氣。正直?正直能當飯吃,能交學費嗎?秦建國內心深處某個堅硬的角落,在生存和家庭責任的重壓下,開始發出細微的、冰層斷裂般的聲音。
這次巡山,他走得比往常更深,更遠。他需要更多的獵獲,也需要獨自梳理紛亂的思緒。不知不覺,他來到了那片熟悉的、位於邊境緩衝區邊緣的白樺林。這裡林木更加茂密,人跡罕至,野獸的蹤跡也多了起來。
突然,前方一陣異常的窸窣聲和低沉的咆哮打斷了他的沉思。秦建國立刻閃身到一棵巨大的鬆樹後,警惕地探頭望去。隻見不遠處一片林間空地上,一頭體型碩大、毛皮邋遢的野豬,正焦躁地用獠牙刨著地上的泥土和樹根。而在野豬對麵十幾米外,一棵歪脖子柞樹下,竟趴伏著一隻體型修長、帶著漂亮斑點的梅花鹿!那鹿的一條前腿似乎受了傷,蜷縮著不敢著地,麵對野豬的威脅,它隻能發出無助的哀鳴,漂亮的鹿眼裡充滿了驚恐。
野豬顯然將這頭受傷的鹿視為了盤中餐,它低下頭,獠牙前聳,後蹄蹬地,準備發起致命的衝鋒。
秦建國的心臟猛地一跳。梅花鹿!這可是受保護的動物,鹿茸、鹿血、鹿肉,無一不是黑市上價值千金的“稀罕物”!老金那張翻動巴掌的臉瞬間在他腦海中閃過。隻要他扣動扳機,不僅解了鹿的圍,更能得到一筆遠超麅子野兔的橫財。念秋的進修費、工業券、新自行車……種種誘惑如同魔咒,在他耳邊喧囂。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的手指緩緩貼上了冰冷的扳機,56式半自動的槍口微微移動,準星在野豬和梅花鹿之間徘徊。是擊斃野豬,救下這隻可能帶來巨大收益的梅花鹿?還是……
就在野豬後蹄猛蹬,即將衝出的電光火石之間,秦建國眼中厲色一閃,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清脆,驚起林鳥一片。
子彈並非射向野豬,也非射向梅花鹿,而是精準地打在了野豬前蹄半米處的空地上,濺起一蓬泥土!
野豬受此一驚,衝鋒的勢頭猛地一滯,驚疑不定地停下,抬頭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
秦建國從樹後一步踏出,槍口穩穩指向野豬,目光如炬,口中發出一聲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吼聲。他常年與野獸打交道,身上自然帶著一股煞氣。
那野豬看了看秦建國,又看了看不遠處因槍聲而掙紮著想站起來的梅花鹿,衡量片刻,終究覺得眼前這個兩腳直立生物更加危險,不甘地哼唧了兩聲,轉身悻悻地鑽進了密林深處。
秦建國沒有去追,他的槍口緩緩垂下,目光轉向那隻驚魂未定的梅花鹿。鹿也正看著他,濕漉漉的大眼睛裡似乎還殘留著恐懼,以及一絲懵懂的感激。
他走近幾步,梅花鹿掙紮著想後退,卻因傷腿無力而摔倒。秦建國蹲下身,檢查了一下它的傷腿,似乎是扭傷,並未骨折。他沉默地看著這隻美麗的生靈,它溫熱的軀體在他手下微微顫抖。
老金的聲音還在腦海裡回蕩,“稀罕物……價錢,是這個數……”
沈念秋信裡那句“老師說我很有潛力,這次進修對將來分配很重要……”也清晰無比。
還有石頭咿呀學語,等著爸爸寄錢買新棉襖的模樣……
他深吸了一口林間清冷的空氣,猛地站起身。從隨身攜帶的布袋裡裡麵常備著鹽巴、火鐮、簡單傷藥和備用子彈),他掏出了一小包止血消炎的草藥粉末——這是山裡人祖輩傳下來的方子。他找到幾片乾淨的闊樹葉,將藥粉撒在上麵,又撕下自己內衣相對乾淨的一角,笨拙但仔細地給梅花鹿受傷的前腿進行了簡單的包紮。
做完這一切,他後退幾步,收起槍,不再看那隻鹿,轉身大步離開,腳步堅定,仿佛甩掉了某種沉重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