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秋意愈發濃重，山林褪儘了最後一點綠意，隻剩下大片大片的金黃與赭石色。寒風卷著枯葉，在小興安嶺的山穀間打著旋兒，發出嗚嗚的聲響。秦建國緊了緊身上那件沈念秋新寄來的深藍色毛衣，巡山的腳步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護林點小屋的房梁空了，心頭那筆巨款的巨石移走了，但新的壓力卻如同這漸漸凜冽的寒風，無孔不入。
崔助理那邊，自上次用“潛在隱患”敲打之後，暫時沒了新的動作。送去公社的柴炭，崔助理也“笑納”了，甚至通過彆人遞話，說王科長那邊他會“幫忙斡旋”。但秦建國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崔助理的貪婪和野心絕不會止步於一點柴炭和山貨，他就像一隻伏在草叢裡的餓狼，隻是在等待更好的時機撲上來。靠山屯的工副業，必須儘快擁有更強的“免疫力”。
這天巡山，他特意繞到了上次發現野生黃芪和五味子的那個背風山坳。他蹲下身，仔細查看了這些藥材的長勢和分布範圍。數量不算特彆多，但如果能合理輪采，倒也是個細水長流的進項。關鍵是，怎麼把它變成屯裡合法、穩定的收入，而不是自己私下倒賣，重蹈覆轍。
“秦組長！秦組長！”孫福貴熟悉的聲音再次從山下傳來，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也透著一絲急切。
秦建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在這兒呢，又咋了福貴？”
孫福貴幾步竄上山坡，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建國哥，好事！縣裡的藥材公司來人了！說是要跟咱們公社談收購藥材的事，公社讓各大隊報數量，咱們屯……”
秦建國心裡一動，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他打斷孫福貴的話：“來的是藥材公司什麼人？在哪兒？”
“是個姓李的副主任，正在公社跟王主任說話呢！大山叔讓我趕緊來找你拿個主意，咱們報多少？報哪些？”
秦建國略一沉吟，說道：“走，下山。這事得當麵說。”
回到屯委會，趙大山和幾個屯乾部正圍在一起商量，臉上都帶著喜色。藥材公司統一收購，這可是條穩妥的好路子。
“建國，你來得正好。”趙大山招呼他，“藥材公司的李主任來了，要收黃芪、五味子、刺五加這些，價格比供銷社的零散收購點還高一點！咱們是不是把社員們以前零散采的都集中起來，先報個數？”
秦建國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問：“這個李主任，人怎麼樣？好打交道嗎？”
“看著挺實在的，不像崔助理那樣拿腔拿調。”一個去過公社的會計插話道。
秦建國點點頭，心裡有了計較。他對趙大山說：“大山哥，咱們不能隻報現成的。我的意思是，趁著這個機會，咱們跟藥材公司申請一下，在咱們靠山屯設一個臨時的‘藥材采集指導點’。”
“指導點？”眾人都是一愣。
“對。”秦建國解釋道，“就說我們靠山屯靠近林區，社員有采藥傳統，但缺乏科學指導。請藥材公司派技術員，或者給些資料，教我們怎麼辨認、怎麼采挖不傷根、怎麼初步加工，提高藥材品相。這樣，咱們以後交上去的藥材質量更好，價格也能更上去。對藥材公司來說，也有了穩定的、高質量的貨源。這是雙贏。”
趙大山眼睛亮了：“這個法子好！顯得咱們有規劃，不是瞎搞。就是……不知道人家藥材公司願不願意。”
“事在人為。”秦建國道，“福貴，你去把我屋裡那包前幾天巡山時順手采的黃芪樣品拿來，要品相最好的。大山哥，咱們現在就去公社，當麵跟李主任談。”
秦建國深知，要想不被崔助理那樣的“小鬼”拿捏，就必須攀上更高、更“正經”的關係。藥材公司是國營單位，如果能建立穩定的合作關係，就等於給靠山屯的工副業又加了一道護身符。而且，這完全是符合政策、光明正大的路子。
到了公社，王主任正好陪著藥材公司的李副主任在辦公室說話。李副主任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戴著眼鏡，麵容和善，說話不緊不慢。
秦建國讓趙大山主說，自己在旁邊適時補充。趙大山按照商量好的說辭，表達了靠山屯想規範藥材采集、提高質量的意願，並提出了設立“指導點”的想法。
李副主任聽完，頗感興趣地拿起孫福貴帶來的黃芪樣品，仔細看了看成色，又聞了聞：“嗯，這黃芪品相確實不錯，是地道貨。你們有這個想法很好啊！現在很多地方亂采濫挖，資源破壞得厲害。你們能想到可持續利用，很難得。”
王主任也在旁邊幫腔：“靠山屯的工副業小組，在秦建國同誌帶領下，還是很講規矩的。”
秦建國連忙謙遜地說：“主要是公社領導和王主任指導得好，我們就是按政策辦事。”
李副主任滿意地點點頭：“設立指導點的事，我可以回去向公司領導彙報，問題不大。就算暫時派不出常駐技術員，提供些資料，定期派人來看看是可以的。你們可以先按我們要求的規格，組織社員采集、加工，第一批我們可以簽個簡單的收購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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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秦建國明白，這得益於他們提前做了準備，拿出了誠意和像樣的樣品，更得益於“規範發展”這個理由搪到了國營單位領導的癢處。
就在協議快要談妥的時候，崔助理聞訊趕來了。他看到秦建國和趙大山在場，又看到李副主任和王主任相談甚歡，臉色微微變了變，但很快擠出了笑容。
“李主任，王主任，談得怎麼樣？靠山屯是我們公社重點關注的工副業典型，有什麼需要公社配合的，儘管說。”他這話說得漂亮，試圖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
李副主任笑著回應：“靠山屯的同誌很有想法，我們談得很好。崔助理支持工作，我們表示感謝。”
秦建國不動聲色，等崔助理話音落下，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對李副主任和王主任說：“李主任，王主任，還有個情況要向領導彙報。我們屯的護林員和社員，最近在西南邊老鷹崖那片林子巡護時，發現有些地方好像有不明原因的林木損傷，我們懷疑是不是有什麼病蟲害，或者……彆的什麼原因。正想著要不要向林業站報告一下，正好李主任您見多識廣，給指點指點？”
他又一次提到了“老鷹崖”，那個崔助理可能涉及敏感木料問題的地方，但這次換了個更冠冕堂皇的理由——關心林業資源。他知道，這話當著李副主任和王主任的麵說出來，崔助理心裡肯定得咯噔一下。
果然，崔助理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刻接口道：“哦，這個事情啊，林業站已經知道了，正在排查。建國同誌，你們護林員做好本職巡查就行，詳細情況公社會統一掌握。”他急於把這件事的控製權抓回自己手裡，生怕秦建國在李副主任麵前說出更多。
秦建國要的就是他這個反應，立刻順從地說：“有崔助理掌握情況我們就放心了。我們一定配合公社和林業站的工作。”
從公社出來，拿著那份簡單的收購協議書，趙大山高興得合不攏嘴。秦建國心裡也踏實了一些。和藥材公司搭上線，不僅多了一條財路，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靠山屯的工副業得到了縣級國營單位的某種認可，崔助理再想用“資源破壞”之類的名義找麻煩，就得掂量掂量了。
回到屯裡，秦建國立刻著手安排。他挑選了幾個手腳麻利、腦子活絡的年輕社員，由一位懂些藥性的老把式帶著，組成“藥材采集小組”，按照藥材公司初步的要求，開始有計劃地進山采集黃芪和五味子。他反複叮囑，一定要按規格來，挖大留小，保護根莖，確保來年還能生長。
同時，磚窯和蜂場的工作也沒放鬆。有了相對穩定的銷路和初步的規範，社員們的乾勁更足了。
幾天後，秦建國又去了一趟郵局，給沈念秋彙去了兩百塊錢。這次彙款，他心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輕鬆。這筆錢，一部分是之前工副業的結餘，一部分是預支的藥材款，來路清晰。他在附言裡寫道：“念秋，屯裡與縣藥材公司簽了協議，以後山貨有了正經出路，勿念。天冷，照顧好自己和石頭。”
他知道，這條路走對了。隻有把集體的根基打牢，把自己隱藏在集體發展的洪流之中，他個人的目標才能更安全、更順利地實現。崔助理那樣的“老虎”不會絕跡，但隻要自身足夠強大，關係網絡足夠結實，就能讓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輕易下口。
山風依舊寒冷，但秦建國走在回護林點的山路上，腳步卻愈發沉穩。他看了一眼遠處暮色中巍峨的群山，那裡麵，還藏著無數的機會和挑戰。他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地把這些機會，變成他和靠山屯實實在在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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