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緊握著那張決定命運的返城介紹信和藏匿著巨款的行李卷,秦建國最後望了一眼身後在晨霧中逐漸模糊的山巒輪廓。那裡埋葬了他的青春、汗水和無數次在生死邊緣的掙紮,也孕育了他通往新生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混合著泥土腥氣和草木萌發味道的、清冷而熟悉的空氣,毅然轉身,邁向了通往山外、通往沈念秋和兒子石頭的漫漫長路。
他沒有選擇需要經過屯子的主路,而是踏上了一條更為偏僻、隻有老獵人和采藥人才會走的山間小道。這條路崎嶇難行,甚至有些地段已被去年的落石和倒木阻塞,但足以避開幾乎所有可能遇到熟人的視線。沉重的行李卷壓在肩背上,裡麵板結的棉絮和隱藏的“硬塊”硌著他的脊骨,每一步都提醒著他肩負的分量。這不僅是行李,更是他過去數年刀頭舔血的全部結晶,是未來安身立命的根本,容不得半點閃失。
腳下的半融雪殼發出“嘎吱”的脆響,與林中偶爾傳來的、試探春意的鳥鳴交織在一起。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全功率開啟,耳朵過濾著風穿過不同林帶的細微聲響,眼睛銳利地掃過每一處可能藏匿危險的陰影。儘管交易已然完成,離彆的程序也無懈可擊,但多年養成的警惕早已刻入骨髓。他像一頭即將離開自己領地的孤狼,謹慎而沉默地穿行在曾經守護了無數個日夜的林海之中。
足足走了大半天,確認已經完全離開了靠山屯的勢力範圍,他才在一個視野相對開闊的山脊上停下腳步。就著軍用水壺裡冰冷的山泉水,啃了幾口硬邦邦的玉米麵窩頭。他沒有生火,儘管初春的山風依舊帶著寒意。休息片刻後,他再次背起行囊,朝著幾十裡外那個記憶中略顯破敗、但足以連通外界的鄰縣汽車站方向,繼續跋涉。
當他風塵仆仆、褲腿上濺滿泥點地趕到那個比靠山屯公社所在地還要簡陋幾分的小縣城汽車站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低矮的站房外牆皮剝落,露出裡麵斑駁的磚石。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汗酸和牲畜特有的腥臊氣味。形形色色的人擠在狹小的售票廳和候車區,扛著麻袋的農民、提著雞鴨籠子的婦女、穿著褪色工裝的工人,還有幾個眼神茫然的知青模樣年輕人,構成了一幅嘈雜而真實的底層社會浮世繪。
秦建國將自己完美地融入這片混亂之中。他破舊的棉襖、打著補丁的褲子,以及那個看起來鼓鼓囊囊、略顯臟舊的行李卷,讓他看起來和周圍為了生計奔波的人們毫無二致。他低著頭,刻意放緩動作,排在了購買去往地區樞紐城市車票的隊伍末尾。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不時有人因為插隊或者行李碰撞發生口角。秦建國始終沉默,目光低垂,仿佛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但眼角的餘光卻時刻留意著售票窗口旁那個穿著舊製服的站務員,以及偶爾在人群中穿梭、手臂上戴著紅袖標的執勤人員。
“去哪?”輪到他的時候,售票窗口裡傳來一個不耐煩的女聲。
“地區,一張。”秦建國啞著嗓子回答,同時將準備好的錢和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公社介紹信,從窗口下方的小窗口塞了進去。
裡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核驗介紹信。他能感覺到一道審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過。幾秒鐘後,伴隨著“啪”的一聲蓋戳響,車票、找零和介紹信被一起推了出來。
“下一個!”
捏著那張薄薄的、印著模糊字跡的車票,秦建國心中微微一定。第一步,踏出去了。他緊緊攥著介紹信和車票,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靠著牆壁坐下,將行李卷緊緊摟在懷裡,像一頭守護幼崽的野獸。
長途汽車是一輛飽經風霜的黃河牌老客車,車身布滿泥點,引擎發出沉悶而吃力的轟鳴。車廂內,混合著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秦建國憑借力氣和敏捷,在擁擠的人潮中為自己和行李爭取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他將行李卷死死塞在座位底下,用雙腳緊緊夾住。
車子在坑窪不平的沙石公路上顛簸前行,揚起的塵土從無法關嚴的車窗縫隙鑽入,很快就在乘客的頭發、眉毛和衣物上蒙了一層灰黃色的粉末。鄰座是個話癆,試圖和他搭話,打聽他從哪來,到地區乾什麼。秦建國隻是含糊地“嗯嗯”應著,大部分時間都閉著眼睛假寐,或者將頭轉向窗外,看著那些熟悉的、起伏的山巒逐漸被相對平緩的丘陵和田野取代。他的沉默和刻意表現出來的疲憊,最終讓那個熱心的鄰座失去了交談的興趣。
他不敢真正入睡。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處於一種微妙的警戒狀態。膝蓋偶爾能碰到座位下行李卷裡那些堅硬的、被巧妙隱藏的“夾層”,這觸感既讓他心安,也讓他神經緊繃。腦海裡,沈念秋信中描述的地址——“長春市,南關區,平陽街,師大職工院,拐角紅磚樓,二樓右手邊”——如同烙印般清晰。他甚至在腦海中勾勒過那棟樓的樣貌,想象過兒子石頭蹣跚學步的樣子,想象過念秋看到他時,是驚訝,是喜悅,還是帶著一絲多年分離的陌生?這些念頭如同黑暗中的星光,支撐著他忍受這漫長而煎熬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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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地區火車站那龐大的、蘇式風格的建築出現在眼前。相比汽車站,這裡的人流更加龐大,成分也更加複雜。穿著各色服裝的旅客如同潮水般湧動,高音喇叭裡播放著車次信息和革命歌曲,營造出一種既繁忙又帶有某種特定時代壓抑感的氛圍。穿著藍色製服的鐵路公安挎著槍,神情嚴肅地巡邏,戴紅袖標的工作人員大聲維持著秩序。
購買火車票是更為嚴格的一關。他再次排進了長長的隊伍,心情比在汽車站時更加凝重。窗口後的售票員看起來更專業,也更冷漠。
“介紹信,目的地。”對方甚至沒有抬頭。
秦建國將公社介紹信和沈念秋寄來的、印有東北師範大學抬頭的信封這是他精心保留的、證明投靠地址的關鍵物證)一起遞了進去。他能感覺到對方在仔細核對著介紹信上的公社印章、內容,以及那個師大信封的真實性。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秦建國?返城投靠愛人沈念秋?”售票員終於抬頭,打量了他一下。
“是,同誌。愛人在師大讀書,孩子小,實在沒辦法……”秦建國適時地流露出懇切而無奈的神情。
售票員沒再多問,低下頭,在一張硬板車票上用力蓋下戳記。“哐當”一聲,車票和證件被推了出來。“三天後,k78次,無座。自己注意時間。”
“無座……”秦建國心裡沉了一下,但更多的是慶幸——最關鍵的一關,過去了。有了這張通往長春的火車票,回家的路才算真正鋪平。
接下來的三天,他不敢住需要嚴格登記的介紹所,而是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個最廉價、管理也最鬆散的大車店。用的是一個事先想好的、模糊的身份,支付了現金。他將行李卷時刻帶在身邊,睡覺時枕在頭下,吃飯時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在大車店渾濁的空氣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他度過了離家後最難熬的幾個夜晚,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k78次列車像一條綠色的長龍,臥在站台旁。當秦建國背著行李,隨著洶湧的人流擠進車廂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無座”的含義。車廂連接處、過道裡、甚至洗手池邊,都擠滿了人和行李,幾乎無處下腳。空氣汙濁得讓人頭暈目眩。
他憑借在山林裡鍛煉出的體力和毅力,在靠近車廂連接處的地方,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勉強可以倚靠的位置。他將行李卷放在腳下,自己則靠著冰冷的車廂壁坐下。這裡雖然擁擠不堪,但好處是離出口近,視野相對開闊,便於觀察。
火車在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中緩緩啟動,“哐當、哐當”的節奏逐漸加快。城市和田野在窗外飛速倒退。秦建國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裡,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對麵是幾個同樣無座的農民,正圍坐在一起用撲克牌玩著一種簡單的遊戲,大聲喧嘩著。旁邊則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孩子因為不適而低聲哭泣。
旅途在車輪與鐵軌單調的撞擊聲中緩慢流逝。白天,他靠著車廂壁假寐,或者看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從北方的蒼茫平原,到逐漸出現更多城鎮和工廠的景象。夜晚,車廂裡燈光昏暗,大部分人都以各種彆扭的姿勢陷入睡眠或半睡眠狀態。秦建國卻幾乎不敢合眼。他必須時刻警惕,不僅是防備可能的小偷,更要確保自己身下這個藏著身家性命的行李卷萬無一失。偶爾有乘務員或乘警穿過擁擠的車廂查票,他都會提前準備好證件,冷靜應對。有兩次,附近旅客因為爭搶空間或行李放置發生了爭執,推搡之間幾乎踩到他的行李,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立刻像護崽的母雞一樣將行李卷緊緊摟住。
饑餓、困倦、身體因長時間蜷縮而產生的酸痛……所有這些生理上的不適,都被他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壓製下去。他的思緒時常飄遠,回到那個風雪交加的老鬆林子,回到騾車遠去的聲音,回到老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回到趙大山最後那聲複雜的歎息……這一切,都化作了此刻腳下這沉甸甸的行李,和手中這張通往未來的車票。
幾天幾夜的非人煎熬後,廣播裡終於傳來了列車員帶著雜音的通知:“旅客同誌們請注意,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長春站……”
車廂裡瞬間爆發出一種混雜著疲憊和興奮的騷動。人們開始掙紮著起身,收拾行李,活動僵硬的身體。秦建國也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感覺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稍微放鬆一些。他站起身,用力跺了跺有些麻木的雙腳,重新將那個承載了一路的行李卷背在肩上。重量依舊,但此刻感覺卻不再那麼難以承受。
火車緩緩駛入站台,最終停穩。車門打開的瞬間,清新而冰冷的城市空氣湧入,驅散了車廂內部分汙濁的氣息。秦建國隨著人流走下火車,雙腳第一次踏在長春站堅實的水磨石站台上。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陌生感、疲憊感和希望的激流瞬間擊中了他。高大的穹頂,明亮的燈光儘管有些昏黃),川流不息、穿著遠比山裡人整潔時尚的人群,廣播裡清晰標準的普通話……這一切都與他剛剛離開的那個寂靜的、被山林包裹的世界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他站在原地,有那麼幾秒鐘的恍惚,仿佛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醒來,突然墜入了另一個喧鬨的真實。
但他很快穩住了心神。現在還不是感慨的時候。他按照記憶中信上的地址,以及之前向人打聽過的路線,背著行李,跟隨著指示牌,穿過龐大而複雜的站內通道,走向出站口。
站在長春火車站寬闊的廣場上,午後的陽光帶著暖意,照亮了這座工業城市略顯灰蒙的天空。眼前是車水馬龍的斯大林大街現人民大街),有軌電車拖著長長的辮子,“叮叮當當”地駛過,自行車流如同潮水,偶爾駛過的上海牌轎車和蘇聯產的伏爾加轎車,顯示著城市的地位。遠處,是密密麻麻的、大多不高的樓房,煙囪林立。
城市的喧囂、氣味和節奏,如同無形的浪潮包裹了他。陌生,卻充滿了生機。
他知道,家,就在這座城市某個角落,等待著他的歸來。他沒有絲毫停留,深吸了一口帶著煤煙和城市塵埃味道的空氣,邁開堅定而略顯急促的步伐,走向公交車站。他需要換乘那趟能到達南關區平陽街的公交車。
身後的火車站漸行漸遠,而前方,那個寫著“師大職工院,拐角紅磚樓”的地方,正牽引著他全部的心神。漫長的逃亡與歸家之路,終於看到了儘頭。所有的艱辛、風險與隱藏,都將在那扇門後,找到最終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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