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長春站,城市的聲浪與氣息如同實質的撞擊,讓習慣了山林寂靜的秦建國有片刻的眩暈。他定了定神,像一棵移動的老鬆,在熙攘的人流中穩住重心,肩上是那份沉甸甸的、關乎未來的行李。他無暇細細品味這座城市的陌生與龐大,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個地址上:南關區,平陽街,師大職工院,拐角紅磚樓。
幾經輾轉,當他終於站在那個掛著“師大職工家屬院”鐵牌的院門口時,心臟的鼓噪幾乎要蓋過周遭的喧囂。院子比他想象中要舊些,也更擁擠。幾棟斑駁的紅磚樓緊密排列,樓與樓之間拉滿了晾衣繩,色彩單調的衣物在微風中飄蕩。孩子們在有限的空地上追逐尖叫,老人們坐在自帶的小馬紮上,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掃視著他這個背著巨大行囊的不速之客。
他徑直走向最裡那棟樓的拐角單元。樓道昏暗,堆放著蜂窩煤、白菜垛和一些雜物,空氣裡混合著陳舊木材、煤灰和各家飯菜的味道。他一步一步踏上水泥樓梯,腳步聲在狹小的空間裡回響,沉重而堅定。
站在二樓右手邊那扇漆色剝落、露出木頭本色的門前,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氣。一路的艱險、隱藏的秘密、對未來的不確定,都凝聚在這叩門一擊之上。
“咚、咚、咚。”指關節敲在木門上,聲音不算響亮,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
裡麵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接著是一個略帶蒼老和警惕的女聲:“誰呀?”
不是念秋的聲音。秦建國心頭一緊,是嶽母?他清了清乾澀的喉嚨,儘量讓聲音平穩:“媽,是我,建國。”
門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隨即是門鎖急促的轉動聲,“嘩啦”一下,門被拉開一條縫。門縫後,是嶽母李素珍那張寫滿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臉。她比幾年前老了許多,頭發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皺紋深刻,身上套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罩衣。
“建……建國?”李素珍的聲音帶著顫音,她上下打量著門外這個風塵仆仆、胡子拉碴、卻眼神晶亮的男人,仿佛在看一個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真是你?你……你怎麼回來了?”
“媽,我回來了。”秦建國重複道,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真實。
就在這時,屋裡傳來一個稚嫩的、帶著探究意味的童聲:“姥姥,誰呀?”一個小小身影擠到門邊,扒著李素珍的腿,探出半個腦袋。那是個約莫兩歲多的小男孩,皮膚白皙,眉眼清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秦建國。這就是石頭,他的兒子。
秦建國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他蹲下身,視線與兒子平行,努力想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卻因內心的激蕩而顯得有些僵硬。“石頭……”他輕聲喚道,聲音裡的溫柔幾乎要滿溢出來。
小男孩看著他,沒有害怕,也沒有親近,隻是歪著頭,像是在辨認一個奇怪的物件。
“媽,誰來了?”裡屋傳來沈念秋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然後,她出現在了門口,站在母親身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沈念秋穿著一件半舊的碎花棉襖,袖子挽著,手上似乎還沾著水漬。她的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露出清瘦的臉龐和一段纖細的脖頸。憔悴,是的,比秦建國記憶中任何時刻都要憔悴,眼下的青影訴說著長期的睡眠不足,嘴唇也有些乾裂。但她的眼睛,那雙他曾無比眷戀的、清澈而倔強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先是茫然,然後是巨大的震驚,緊接著,一種複雜至極的情緒翻湧上來——有不敢置信,有恍如隔世,有積壓的委屈,還有一絲……幾乎不敢觸碰的希冀。
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死死地看著他,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因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念秋。”秦建國站起身,目光牢牢鎖住她,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兩個字,卻承載了數年的分離與沉甸甸的思念。
沈念秋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李素珍下意識地扶住了女兒。這時,裡屋又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素珍,外麵是誰啊?”接著,嶽父沈懷瑾的身影也出現了。他戴著老花鏡,手裡還拿著一份報紙,看到門口的秦建國,明顯愣住了,鏡片後的眼睛瞪大了,報紙從手中滑落也渾然不覺。
“爸。”秦建國對著嶽父,也鄭重地叫了一聲。
狹小的門廳,因為一下子擠了五個人包括小石頭),頓時顯得更加逼仄。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極度複雜的沉默。
最後還是李素珍先反應過來,她側了側身,語氣帶著一種尚未平複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進……進來再說,彆都在門口站著。”
秦建國彎腰拿起行李卷,側身擠進了門。
屋子確實不大,是那種老式筒子樓的結構,進門一個小門廳,兼作廚房和餐廳,角落裡放著煤球爐和碗櫃。裡麵是兩個房間,門都開著,能看到裡麵擺著床和書桌,空間利用到了極致。雖然擁擠,但收拾得異常整潔,水泥地拖得發亮,舊家具一塵不染,窗台上甚至還養著幾盆長勢不錯的綠植,給這清貧的環境增添了一抹生機。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粥香和書香混合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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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秋這時仿佛才徹底回過神來,她走到秦建國麵前,仰頭看著他,聲音輕得像羽毛,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你……你怎麼突然……信裡也沒說……”
“事情辦得順利,就想著……早點回來。”秦建國看著她,目光裡有愧疚,有疼惜,更有不容動搖的堅定,“以後,再也不走了。”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沈念秋心中那道緊鎖的情感閘門。她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迅速積聚,但她倔強地仰著頭,不讓它們掉下來,隻是嘴唇微微顫抖著。
小石頭似乎被這奇怪的氣氛弄得有些不安,他仰頭看著媽媽,又看看陌生的秦建國,小手緊緊抓著沈念秋的褲腿。
秦建國放下行李,再次蹲下,試圖靠近兒子,他從懷裡摸索了一下,竟然掏出了一個用林子裡韌性極好的草莖編成的、活靈活現的小蚱蜢,這是他在路上歇腳時,憑著記憶裡的手藝編的。“石頭,看,爸爸給你帶的。”
小男孩的注意力被那隻綠色的草蚱蜢吸引了,怯生生地看著,沒有立刻去接。
沈懷瑾這時也徹底回過神,他彎腰撿起報紙,走到秦建國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長輩的感慨和一種深藏的理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這一路,不容易吧?”他的目光在秦建國那身滿是塵土的舊棉襖和那個碩大的行李卷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必多問。
李素珍已經悄悄轉過身,用圍裙角擦了擦眼角,然後忙著去倒水:“建國,快坐下歇歇,喝口水。還沒吃飯吧?鍋裡還有粥,我再去烙兩張餅。”
“媽,彆忙了,我隨便吃點就行。”秦建國連忙說。
“那怎麼行,一路辛苦的。”李素珍不由分說,已經開始和麵。
狹小的空間裡,因為男主人的突然歸來,原本可能存在的某種僵局或是沉重的氛圍,被一種略顯忙亂卻又真實的溫情所取代。沈念秋終於彎下腰,對兒子輕聲說:“石頭,拿著吧,是爸爸。”然後,她拿起秦建國放在地上的那個看起來格外沉重的行李卷,想要幫他放到一邊。
入手那超乎尋常的重量和裡麵硬邦邦的觸感,讓沈念秋動作微微一滯,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秦建國一眼。
秦建國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深邃,幾不可察地微微點了點頭。
沈念秋的心猛地一跳,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沒有多問,隻是默默地將行李卷小心地靠牆放好,放在了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秦建國坐在那張小小的折疊桌旁,看著嶽母在煤爐前忙碌的背影,看著嶽父重新戴上老花鏡卻似乎無心看報的模樣,看著妻子輕聲哄著兒子、目光卻不時複雜地飄向自己,看著兒子擺弄著那隻草編蚱蜢,偶爾偷偷看他一眼……
這個家,擁擠,清貧,甚至可能因為他的歸來而麵臨新的問題。但此刻,空氣中流動的這份真實的煙火氣,家人之間那種無需言說、卻在細節中流露的關懷,以及終於將妻兒實實在在擁入視野的踏實感,讓他覺得,之前所有的冒險與隱忍,都是值得的。
他知道,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如何解釋這筆錢的來源?如何在這座城市立足?如何彌補對妻兒、對嶽父母虧欠的歲月?但此刻,握著那杯嶽母遞過來的、溫熱的白開水,看著眼前失而複得的家人,秦建國的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與決心。
旅途的終點,是家的起點。而他有信心,用肩膀扛起這個家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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