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執照在辦,展覽在即,南行在計劃中。1981年的第一天,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執照是在一月十號下來的。秦建國去工商局取的時候,辦事員小張特意叮囑:“秦師傅,這可是咱們區今年發的第三十二張個體營業執照,要珍惜啊。”
執照是張硬紙,印著國徽和“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的字樣,經營者姓名、經營項目、資金數額、經營地址都寫得清清楚楚。最下麵是發證機關的大紅印章和日期:1981年1月10日。
秦建國把它小心地裝進牛皮紙袋,回家路上買了斤豬肉,打算晚上包餃子慶祝。經過百貨商店時,他想了想,又進去買了盒哈爾濱產的“葡萄”牌餅乾——這是石頭最愛吃的。
到家時,沈念秋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和麵。看見執照,她濕著手接過去,看了又看,眼眶有點紅。
“怎麼了?”秦建國問。
“就是覺得……真好。”沈念秋擦擦眼睛,“咱們有自己的事業了,合法的,堂堂正正的。”
石頭跑過來,踮腳要看。沈念秋把執照放低些,指著上麵的字:“看,爸爸的名字,秦——建——國。”
“爸爸!”石頭響亮地叫了一聲,撲進秦建國懷裡。
晚飯時,沈青山拿著執照看了很久,最後說:“裱起來,掛在店裡顯眼的地方。這不是一張紙,是通行證。”
這話讓秦建國深有感觸。是啊,有了這張紙,他就不再是“投機倒把”的嫌疑分子,而是國家認可的個體勞動者。雖然社會上還有偏見,但至少在法律層麵,他站住了腳。
第二天,秦建國把執照裝在玻璃框裡,掛在了工作室進門的牆上。剛掛好,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元旦前定製知青木雕的那位客人。
“秦師傅,忙著呢?”客人姓李,叫李援朝,這名字一聽就是五十年代生的。
“李同誌,您怎麼來了?作品有問題?”秦建國問。
“沒問題,好得很。”李援朝笑著說,“我今天來,是說外貿局那個事——我朋友老陳,想跟你見個麵。”
秦建國心裡一跳:“什麼時候?”
“就現在,他在對麵的茶樓等著呢。”
秦建國趕緊鎖了店門,跟李援朝過了街。茶樓是國營的,這個點人不多,角落裡坐著個穿藏青色中山裝的中年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老陳,這就是秦師傅。”李援朝介紹,“秦師傅,這是省外貿局工藝美術處的陳處長。”
“陳處長您好。”秦建國握手時感覺到對方手掌很厚實,是常乾活的手。
“坐。”陳處長很乾脆,“援朝把你的作品給我看了,不錯。特彆是那件知青題材的,有感情,有思想。”
服務員過來倒了茶。陳處長從公文包裡拿出幾份文件:“秦師傅,咱們直說吧。外貿局今年要拓展工藝美術品出口,重點是日本和東南亞市場。我們需要一批既有中國特色,又有現代審美的作品。你的風格,對路子。”
秦建國接過文件,是些外文圖錄,印著日本和香港市場上流行的工藝品。他注意到,那些賣得好的,都不是傳統的龍鳳牡丹,而是簡約、抽象的設計,隻是用了中國的材料和工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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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你的作品,最大的優點是‘不刻意’。”陳處長點了支煙,“不像有些老藝人,非要往傳統上靠,結果做出來死板。也不像美院那些年輕人,全學外國,丟了根本。你這個度,把握得好。”
被專業人士這樣評價,秦建國很受鼓舞:“陳處長,您需要我做什麼?”
“先試單。”陳處長說,“做十件小品,題材不限,但要有係列感。尺寸不要大,便於攜帶。一個月時間,能做出來嗎?”
“能。”
“價格方麵,”陳處長從懷裡掏出個計算器,這在當時可是稀罕物,“我們按件收購。如果通過外商驗收,每件給你八十元外彙券。如果賣得好,後續訂單價格可以再談。”
秦建國快速算了下:十件就是八百外彙券。按照黑市彙率,外彙券比人民幣值錢,相當於一千多人民幣。這在1981年,是普通工人三年的工資。
“材料費呢?”他問。
“我們出。”陳處長說,“外貿局有合作木材廠,你可以去選料。也可以自己找料,實報實銷。”
條件很優厚。秦建國幾乎沒有猶豫:“我做。”
“好!”陳處長站起來,“明天上午九點,來外貿局找我,簽合同,選木料。”他又想起什麼,“對了,你執照辦了吧?”
“辦了。”秦建國說。
“那就沒問題了。現在跟個體戶合作,必須有合法手續。”陳處長和李援朝走了,留下秦建國在茶樓坐了會兒。
十件小品,一個月時間。這不僅是訂單,更是考驗。外貿局的門檻,多少人想進進不去,現在機會擺在他麵前,必須抓住。
晚上,秦建國把這事跟家人說了。沈青山仔細問了合同細節,點點頭:“條件合理,可以做。但建國,你要記住,這是第一次接公家的單,質量一定要過硬。寧可慢點,不能出錯。”
沈念秋則想得更遠:“如果這單做成了,以後是不是就能長期合作?你的工作室,就有穩定收入了。”
“不止。”秦建國說,“如果外賓喜歡,可能還會有更多渠道。周老師說過,八十年代後期,中國工藝品在國際市場上會越來越受歡迎。”
夜裡,秦建國睡不著,在紙上畫草圖。十件小品,要有係列感……他想起周明遠說的“木頭的語言”,忽然有了主意。
為什麼不做一個“東北四季”係列?春芽、夏雨、秋實、冬雪,每個季節做兩到三件,用不同的木材和技法表現。既是中國題材,又有自然美感,外國人應該能接受。
他越想越興奮,乾脆爬起來,把沈念秋也叫醒。
“念秋,你看這個想法……”
沈念秋睡眼惺忪地聽他說完,清醒了:“這個好!不過建國,你要考慮外國人的審美。他們不一定懂‘意境’,但能感受到美。所以造型要簡潔,細節要精致。”
兩人討論到半夜,初步定下了方案:春用白樺,表現新芽破土;夏用椴木,刻雨滴漣漪;秋用核桃木,展果實豐碩;冬用老鬆木,塑冰雪之姿。
第二天一早,秦建國去了外貿局。陳處長已經在辦公室等他,合同都擬好了,條款清晰,雙方權利義務寫得很明白。
“這是標準合同,你看看。”陳處長說。
秦建國仔細看了兩遍,確認沒問題,簽了字。陳處長也簽了字,蓋了外貿局的公章。一式兩份,各執一份。
“走,去選木料。”陳處長帶他去了倉庫。
外貿局的木材庫在郊區,是個大廠房。一走進去,秦建國就驚呆了——各種木料堆成小山,很多是他從未見過的好料。海南黃花梨、紫檀、金絲楠這些名貴木材不說,光是東北本地的料,就有百年老榆木、雷擊木的精華部分、沉江木埋在江底多年的木材,質地特彆)……
“這些料,都是國家調撥給外貿口的。”陳處長說,“你隨便選,但要登記,邊角料也得交回來。”
秦建國在木料堆裡轉了兩個小時,選了十幾塊料。白樺選了塊帶樹皮的,天然就有春意;椴木要了紋理細膩的;核桃木挑了塊帶疤節的,正好表現秋實的滄桑;老鬆木則選了塊有裂痕的,冰裂紋天然成趣。
木料裝上車,送回工作室。秦建國開始乾活了。
第一件,春之芽。他在白樺木上淺淺地刻出幾道弧線,像是破土而出的力量。不刻具體的芽,隻刻那股勁。刻完再用細砂紙打磨,讓線條柔和,最後上一層薄薄的清漆,保留木材本色。
做這件時,他想起自己重生後第一次上山找參——那是1977年,剛恢複高考,他一邊複習一邊往深山老林裡鑽。找到第一株老山參時,就是春天,雪剛化,參芽從腐殖土裡探出頭,帶著驚人的生命力。
第二件,夏之雨。椴木質地軟,適合表現水的柔。他用圓刀刻出層層漣漪,中心深,邊緣淺,像是雨滴落在平靜的湖麵。這件最難的是把握深淺,深了顯笨,淺了沒效果。他刻了又磨,磨了又刻,花了三天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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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的時候,他想起和沈念秋的初次相遇那年的夏天,在知青點的菜地裡。突然下起雨,兩人躲進同一個窩棚。念秋的頭發濕了,貼在額頭上,她不好意思地笑著,那一幕在他記憶裡永遠鮮活。
十件作品,件件都有生命的記憶。秋之實裡有父親勞作的身影,冬之雪裡有母親在燈下縫補的溫暖。他把兩世的經曆、這一世的珍惜,都刻進了木頭裡。
正月十五元宵節那天,秦建國完成了最後一件作品。十件小品擺在工作室的工作台上,從春到冬,自成係列。他請沈念秋來看。
沈念秋一件件看過去,看了很久,最後說:“建國,這些不隻是工藝品。”
“那是什麼?”
“是信物。”沈念秋輕聲說,“是你寫給這個世界的情書。”
秦建國眼眶發熱。是啊,重生一次,他最大的收獲不是預知未來的能力,而是懂得了珍惜——珍惜這個時代給予的機會,珍惜家人的支持,珍惜每一次創作的自由。
正月十六,陳處長和李援朝一起來驗收。看到作品,陳處長沒說話,一件件拿起來,對著光看,摸紋理,掂分量。
全部看完,他長出一口氣:“秦師傅,你這一個月的活,頂彆人一年。”
“通過了?”李援朝問。
“不但通過,我還要加單。”陳處長說,“再做二十件,三個月交貨。價格提到每件一百外彙券。”
秦建國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但他想了想,說:“陳處長,加單可以,但我有個請求。”
“你說。”
“我想留一件,不賣。”秦建國指著“春之芽”,“這件我想自己留著,做個紀念。”
陳處長愣了愣,笑了:“理解。藝術家嘛,總有自己最鐘愛的作品。行,這件你留著,剩下的九件我帶走。二十件加單,從明天算起。”
合同當場重簽。送走陳處長和李援朝,秦建國站在工作室裡,看著空了一半的工作台。窗外,正月裡的春城依然寒冷,但陽光很好,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他拿起“春之芽”,輕輕摩挲著木紋。這件作品,他要放在家裡,提醒自己:無論走多遠,都不要忘記破土而出的初心。
晚上,秦建國把九百外彙券交給沈念秋。沈念秋數了數,小心地鎖進鐵皮盒子。
“這下,咱們南行的路費夠了。”她說。
“不止路費。”秦建國說,“我想好了,等從南方回來,咱們看看房子。不是投資,是真的買個自己的家。”
沈念秋靠在他肩上:“不急。先把你的事業穩住,石頭還小,現在的房子也夠住。”
“嗯,聽你的。”
夜深了,秦建國卻毫無睡意。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春城的冬夜很安靜,偶爾有自行車鈴鐺聲劃過,很快又恢複寂靜。
他想起了前世。1978年,他還在西南插隊,每天刨地球,最大的願望是回城當個工人。那時候,他不敢想象自己能擁有一個工作室,能接外貿訂單,能自由地創作。
重生改變了一切。但真正改變命運的,不是重生的先知,而是這個正在巨變的時代——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策,是農村改革的成功,是城市開放的試探,是千千萬萬普通人被釋放的活力。
他秦建國隻是其中一個。趙大勇是,街上擺攤的那些人是,千千萬萬想要改變生活的人都是。
時代給了機會,剩下的,就看自己怎麼把握了。
窗外,1981年的正月十六,月亮很圓。秦建國知道,更圓的月亮,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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