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走私電子表呢。”老李見怪不怪,“從香港過來的,便宜,但質量沒保證。你們可彆買啊。”
車子拐進一條稍窄的街道,在一棟五層樓前停下。“到了,我們公司。”
廣州外貿公司的辦公樓很氣派,大理石地麵,旋轉門,牆上掛著世界地圖和全國地圖。老李帶他們上到三樓,進了一間會議室。
“先休息一下,喝點茶。廣州的茶和北方不一樣,你們嘗嘗。”老李泡了壺鐵觀音。
茶水金黃,香氣撲鼻。秦建國喝了一口,確實不一樣。
“老陳在電話裡都跟我說了。”老李坐下,“你們想考察工藝美術市場,特彆是木藝這一塊。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基本情況。”
他拿出幾本畫冊和文件:“廣州的工藝美術品市場,大概分三塊。一是國營廠,比如廣州工藝美術廠、象牙雕刻廠,這些是傳統主力,主要做出口。二是個體戶,這幾年才興起,規模小,但靈活,做的東西新奇。三是‘三來一補’企業,港商投資,用我們的原料和人工,按他們的設計做,產品全部出口。”
秦建國翻開畫冊,裡麵是各種工藝品的照片:象牙雕、玉雕、木雕、刺繡、陶瓷……種類之多,工藝之精,遠超他的想象。
“你們春城的木雕,我見過一些,以實用為主:家具、門窗、生活用具。”老李說,“廣州這邊不同,早就轉向純藝術品了。你看這個,”他指著一件紅木鏤空雕,“這是去年廣交會上賣的,一件八千美元。”
八千美元!秦建國和沈念秋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震驚。
“所以啊,小秦,你的路走對了。”老李認真地說,“工藝品要賣上價,必須往藝術品方向走。但這裡有個問題——你的東西,定位在哪裡?”
他拿出一份市場分析報告:“高端市場,被傳統大師壟斷,他們有名氣,有傳承,外人很難進去。中低端市場,被個體戶占領,價格戰打得厲害。你要想突圍,得找到自己的獨特定位。”
秦建國沉思片刻:“我的優勢可能就在於‘不傳統也不洋氣’。傳統大師的東西好,但有些年輕人覺得老氣;個體戶的東西新,但缺乏深度。我想做的,是有現代感的中國藝術。”
“這個定位好!”老李點頭,“但要落實,需要幾個條件:一是持續的好作品,二是專業的包裝宣傳,三是穩定的銷售渠道。”
他站起來:“走,我先帶你們去幾個地方看看。”
接下來的三天,老李帶著秦建國和沈念秋跑遍了廣州主要的工藝品市場。
他們去了國營的廣州工藝美術廠,看老師傅在象牙上刻出細如發絲的紋路;去了個體戶聚集的文德路,看年輕人用新奇的創意做樹脂工藝品;去了剛剛興起的白馬服裝市場,看攤主們用香港的款式加上本地的布料,做出既時髦又便宜的衣服。
每一處都給秦建國帶來衝擊。北方還在小心翼翼地試探市場經濟,南方已經跑起來了。這裡的人談生意直來直去,討價還價麵紅耳赤,成交後握手言歡。一切以效率和利益為導向,那種計劃經濟時代的矜持和迂回,在這裡幾乎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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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老李說:“今天帶你們去個特彆的地方——深圳。”
“深圳?那不是個小漁村嗎?”沈念秋問。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老李笑道,“現在可是特區,一天一個樣。咱們去看了就知道。”
車子開上廣深公路。這條路還不像後來那麼寬,但車流量已經不小,大多是貨車,拖著各種物資往深圳運。
兩個小時後,深圳到了。
秦建國和沈念秋再次被震撼。
如果說廣州是繁華,深圳就是狂野。到處是工地,打樁機的聲音此起彼伏,塵土飛揚。腳手架像森林一樣矗立,吊車在空中旋轉。街道兩邊,簡陋的工棚和嶄新的樓房並存,穿著工作服的工人和西裝革履的商人擦肩而過。
“這裡三年前還是一片稻田。”老李指著遠處的高樓,“那棟國貿大廈,正在建,要建五十三層,中國第一高樓。”
他們去了羅湖口岸,看到排隊過關的人流——大多是香港人過來投資或探親,也有內地人拿著各種證明試圖去香港。
“政策在這裡最寬鬆。”老李說,“你們想看的工藝品市場,深圳有,但不如廣州成熟。不過這裡有彆的東西——機會。”
在深圳,他們遇到了一群特彆的創業者。有上海來的工程師,辭職辦電子廠;有北京來的畫家,開廣告公司;有本地農民,用征地款開酒樓。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但眼裡都有同樣的光——那種看到未來、並堅信自己能抓住未來的光。
晚上,老李帶他們見了一個港商,姓黃,做工藝品進出口生意。
黃先生四十多歲,說話帶著港普口音:“秦先生的作品,我看過照片,很好的啦。但你有沒有想過,把規模做大?”
“怎麼做大?”秦建國問。
“開工廠,請工人,流水線生產。”黃先生說,“藝術品也可以量產的啦。你看宜興紫砂壺,大師親手做的賣幾千,徒弟做的賣幾百,工廠批量生產的賣幾十。市場需要不同層次的產品。”
秦建國沉默了。這確實是個思路,但和他想走的路不太一樣。
沈念秋輕聲問:“黃先生,如果批量生產,藝術性會不會打折扣?”
“當然會啦。”黃先生很直接,“但生意是生意,藝術是藝術。你要賺錢,就要走量;你要成名,就要做精品。兩條路,看你選哪條。”
回廣州的路上,秦建國一直沒說話。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你在想黃先生的話?”
“嗯。”秦建國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夜景,“念秋,你說我該怎麼選?是堅持做精品,還是嘗試規模化?”
“我覺得,你可以兩條腿走路。”沈念秋想了想,“精品繼續做,那是你的根。但同時,也可以設計一些適合量產的款式,找工廠合作。就像黃先生說的,市場需要不同層次的產品。”
老李也插話:“小沈說得對。你現在名氣還沒起來,光靠精品,收入不穩定。有些適合大眾市場的產品,可以保證基本收入。等你在藝術界站穩腳跟了,再慢慢調整重心。”
這番話讓秦建國豁然開朗。是啊,為什麼非要二選一?在現實和理想之間,可以找到平衡點。
第五天,他們去了佛山。佛山以陶瓷聞名,但木雕也很發達。在一個老街區,他們找到了一家傳承三代的木雕作坊。
作坊主人姓梁,七十多歲了,還在帶徒弟。看到秦建國的作品照片,梁師傅很驚訝:“後生仔,你冇師承?”
“沒有正式拜師,自己摸索的。”秦建國說。
“難得,難得。”梁師傅用生硬的普通話說,“你的東西,有古意,但不老舊。比我那些徒弟強。”
他帶秦建國看了梁家三代的藏品,從清末的祠堂雕花到文革時的主席像,再到現在的抽象作品。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中國近代工藝史。
“我阿爺那輩,做神像、祖宗牌位,信的人多,生意好。我阿爸那輩,趕上戰亂,做槍托、手榴彈柄,為了活命。我這輩,最慘,文革時差點把祖傳工具都燒了。”梁師傅撫摸著一套刻刀,刀柄被磨得發亮,“現在好了,又能正經做手藝了。但我老了,做不動了。”
他看著秦建國:“後生仔,好好做。手藝不能斷,斷了,就接不上了。”
那天晚上,秦建國失眠了。梁師傅的話在他腦子裡回響。
手藝不能斷。
這不隻是梁家的擔憂,也是整個中國傳統工藝的困境。文革十年,很多傳承斷了;改革開放,年輕人又都向往工廠、辦公室,不願意學這些“又累又不賺錢”的手藝。
自己能做什麼?一個人,一把刻刀,能改變什麼?
沈念秋也沒睡,輕聲問:“想什麼呢?”
“想梁師傅的話。”秦建國說,“我在想,回去後,除了做作品,是不是還能做點彆的事。”
“比如?”
“比如,收幾個真正的徒弟,把我會的教給他們。比如,寫點文章,講講木藝的知識。比如,將來有條件了,辦個小展覽,不隻展自己的作品,也展其他手藝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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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秋在黑暗中微笑:“這個想法好。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走得遠。”
第六天,他們去了最後一個地方——廣州出口商品交易會舊址。
雖然春季廣交會還沒開始,但舊址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國際貿易的氛圍。巨幅標語,多國語言的指示牌,還有陳列館裡曆年廣交會的照片。
“今年春季廣交會,四月十五號開始。”老李說,“可惜你們等不到了。不然真該看看,那才是中國工藝品走向世界的窗口。”
在陳列館,秦建國看到了一組數據:1980年秋季廣交會,工藝美術品成交額突破一億美元,占整個廣交會成交額的百分之十五。
“一億美元……”他喃喃道。
“驚訝吧?”老李說,“外國人喜歡中國工藝品,覺得有東方神秘感。但這個市場也在變。以前他們喜歡傳統的龍鳳、福祿壽,現在越來越多喜歡現代的、抽象的設計。你的風格,正好趕上這個轉變。”
考察的最後一天,老李請他們在家吃飯。
老李的家在越秀區,一套三居室,在八十年代初算是很不錯的條件。妻子是中學老師,兒子上初中,典型的廣州知識分子家庭。
飯桌上,老李的妻子問沈念秋:“北方現在怎麼樣?還那麼冷嗎?”
“我們來的時候剛開化,樹還沒綠呢。”沈念秋說。
“廣州一年四季都是綠的。”老李的兒子插話,“阿姨,你們北方下雪好玩嗎?我還沒見過真雪。”
“好玩,但也很冷。”沈念秋笑道,“你要是冬天去,我給你堆雪人。”
聊著家常,秦建國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南北差異巨大,雖然生活方式不同,但普通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樣的。
飯後,老李和秦建國在陽台喝茶。
“這幾天看下來,有什麼感想?”老李問。
“感想很多。”秦建國看著遠處的燈火,“最大的感觸是,南方真的走在前麵。不是政策更優惠,是人的思想更解放。在這裡,做個體戶不可恥,賺錢不可恥,想過好日子不可恥。”
“你說到點子上了。”老李點頭,“北方還在爭論‘姓社姓資’,南方已經乾起來了。為什麼?因為這邊挨著香港澳門,老百姓天天看電視,知道外麵世界什麼樣。知道差距,就想改變。”
他給秦建國續上茶:“你回去後,準備怎麼做?”
“先完成手頭的訂單,包括山本先生的五十件。”秦建國說,“同時,我想設計一個適合量產的係列,找小廠合作。另外,開始帶徒弟,不能把手藝爛在自己手裡。”
“還有呢?”
“還有,我想在春城辦個小型的木藝交流展,請本地的、還有省內其他城市的手藝人參加。大家互相學習,把市場做大。”
老李讚賞地點頭:“思路清晰。需要幫忙的,儘管說。廣州這邊,我可以幫你聯係銷售渠道;如果需要南方的木料,我也有門路。”
“已經幫我們很多了。”秦建國真誠地說,“這次來,真是大開眼界。”
“互相幫助嘛。”老李笑道,“我看好你。中國工藝美術需要新鮮血液,你這樣的年輕人,多一個是一個。”
離開廣州的前夜,秦建國和沈念秋在賓館裡整理筆記。
沈念秋的本子上記滿了見聞:市場數據、店鋪分布、消費者偏好、材料價格……
秦建國的本子上則是草圖:新作品的設計靈感、量產產品的構思、工作室改進方案……
“這一趟,值了。”沈念秋合上本子,“雖然累,但看到了那麼多,想了那麼多。”
“嗯。”秦建國握住她的手,“念秋,謝謝你陪我出來。”
“說什麼呢,這也是我的願望。”沈念秋靠在他肩上,“建國,我有個想法。”
“你說。”
“回去後,我想寫篇論文,關於南方個體經濟發展的調研報告。我們係主任一直說,經濟學要聯係實際,這就是最好的實際。”
“支持你。”秦建國說,“說不定你的論文,還能給政府決策提供參考呢。”
兩人相視一笑。這次南行,對秦建國是事業的轉折點,對沈念秋何嘗不是學業的升華?
第二天,老李送他們到火車站。這次不用為車票發愁了,老李早就托人買好了臥鋪票。
“一路順風。”老李握手道彆,“保持聯係。廣交會要是有什麼適合你作品的訂單,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火車開動,廣州漸漸遠去。
回程的心情與來時不同。來時是探索的興奮,回程是滿載的充實。
沈念秋看著窗外,忽然說:“建國,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代人很幸運?”
“怎麼講?”
“我們經曆了最壞的時代,也趕上了最好的時代。”沈念秋輕聲說,“童年時趕上饑荒,少年時趕上文革,該讀書時沒書讀,該工作時沒工作。可是現在,政策放開了,機會來了。我們還有時間,還有力氣,還能抓住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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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默然。是啊,他們這代人,像石頭縫裡長出的草,給點陽光就瘋長,給點雨水就開花。不是因為堅強,是因為彆無選擇。
“所以更要好好活。”他說,“把前些年虧欠的,都補回來。把該創造的,都創造出來。”
火車向北,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從南方的常綠,漸漸變成北方的初春。
離家越近,歸心越切。秦建國想起了石頭,想起了父母和嶽父母,想起了工作室,想起了那堆等待雕刻的木料。
世界很大,但家是原點。看過了南方的繁華,更要回去建設自己的北方。
三天後,火車駛入春城站。
站台上,沈青山推著自行車,沈母抱著石頭,都在張望。
車門打開,秦建國和沈念秋提著行李下車。石頭一眼就看到了他們:“爸爸!媽媽!”
小家夥掙脫姥姥的懷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秦建國一把抱起兒子,感覺小家夥又重了些。
“想爸爸了嗎?”
“想!”石頭摟著他的脖子,“椰子糖呢?”
秦建國從包裡掏出一大包糖:“在這兒呢,各種口味的都有。”
沈念秋和父母擁抱。沈母看著她,心疼地說:“瘦了,南方吃不慣吧?”
“吃得慣,就是熱。”沈念秋笑道,“媽,我們看到了好多新鮮東西,回去慢慢跟您說。”
回家的路上,春城街道兩邊的樹剛剛冒出新芽,點點嫩綠,在灰色的城市背景中格外醒目。
秦建國深深吸了一口北方清冷的空氣。南方很好,但這裡是家。
晚飯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聽他們講南方的見聞。聽到廣州的繁華,深圳的建設,佛山的作坊,大家都嘖嘖稱奇。
“真該去看看。”沈青山感慨,“閉門造車要不得,睜開眼睛看世界,才知道自己在哪裡。”
石頭含著椰子糖,似懂非懂地聽著。這個三歲的孩子不會知道,父母的這次遠行,將如何改變這個家庭的未來。
夜裡,秦建國和沈念秋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明天該回工作室了。”秦建國說,“小趙一個人撐了半個月,不容易。”
“嗯,我也該回學校了,論文要抓緊。”沈念秋說,“對了,你答應給山本先生的五十件作品,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就開始。”秦建國已經有了計劃,“這次從南方帶回來一些新想法,想試試。”
“還有量產係列呢?”
“同步進行。我畫了幾個草圖,明天去找小廠談談合作。”
沈念秋翻身看著他:“建國,你好像……更有信心了。”
“是啊。”秦建國望著天花板,“以前是在摸石頭過河,現在,看到河對岸的樣子了。”
他知道,路還長。從看到到走到,需要時間,需要努力,需要應對無數未知的困難。
但至少,方向明確了。
南方之行,像一扇窗,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窗外的世界那麼大,那麼精彩,讓人忍不住想走出去,想參與進去。
1981年的春天,秦建國三十二歲。前世這個時候,他還在為回城後的工作發愁。這一世,他已經是個體戶,是手藝人,是丈夫和父親,是一個看到了更廣闊天地、並決心在其中找到自己位置的人。
夜很深了。窗外,春城的夜晚依然安靜,但秦建國知道,在這安靜之下,湧動著千千萬萬人改變命運的渴望。
這個國家醒了,他們這代人,正站在蘇醒的晨光裡。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而他們要做的,是迎著光,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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