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漫過小院東牆時,簷下的冰淩又短了一截。昨夜無人深談,但某種重量懸在每個人心裡,像未落定的塵埃,隨著呼吸起伏。宋誌學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他聽見院子裡已有輕微的響動——不是工具聲,而是掃帚劃過殘雪的沙沙聲。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湧進來,他看見秦建國正背對著他,不緊不慢地清掃工棚前的空地。老人的動作有一種奇異的韻律,掃帚的每一次起落都貼著地麵,既不揚塵,也不漏過一片碎屑。那背影在青灰色的晨光裡,像一棵移動的老樹。
宋誌學穿戴整齊走出去。秦建國沒回頭,隻是說:“把茶爐點上。今兒天冷,喝點暖的。”
茶室裡的爐火重新燃起,水壺開始發出低吟時,其他人也陸續到了。沒有人提昨天的事,仿佛達成某種默契:在秦建國開口前,讓日子先按原來的軌道運行一會兒。李強徑直去了工棚,開始打磨他那塊紫檀木小料——那是他近來的日課,似乎要用這種重複到近乎單調的動作,來厘清某些紛亂的思緒。王娟抱著筆記本坐在茶室角落,目光卻常常飄向窗外,筆尖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沈念秋和李剛開始整理工具房,將冬日裡有些受潮的工具一件件拿出來擦拭、上油,動作輕柔得像在照顧嬰兒。
宋誌學點好茶爐,見秦建國已掃完院子,正站在那棵老榆樹下,仰頭看著枝椏間漸亮的天光。他走過去,聽見老人低聲自語:“開春前的樹,看著靜,裡頭汁水已經動了。”
“師父。”宋誌學輕聲喚。
秦建國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你那對小東西,帶身上了?”
宋誌學從口袋裡掏出那對山核桃木的燕尾榫。秦建國接過去,在掌心掂了掂,忽然問:“你說讓鏡頭適應我們的節奏。具體怎麼個適應法?”
這問題來得突然。宋誌學愣了片刻,才謹慎地回答:“我也沒細想……就是覺得,如果他們真想拍‘真實狀態’,那真實狀態裡,應該有很多沉默、重複,甚至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生’的時刻。這些時刻,可能比我們特意展示手藝的時候,更……更接近北木的裡子。”
“沉默、重複。”秦建國重複這四個字,嘴角似乎彎了一下,“拍這些東西,誰看?”
“可能……想看門道的人會看?”宋誌學不確定地說,“就像我當初,最早被吸引的,其實不是師父您做出來的物件多精美,而是看您磨斧頭——就那麼一個動作,磨了小半個時辰,可看著看著,心裡就靜下來了。後來我才明白,那半小時磨的不是斧刃,是心上的毛躁。”
秦建國沒說話,將榫卯還給他,轉身往茶室走。走了兩步,停住,頭也不回地說:“吃過早飯,你跟我去趟木材市場。”
木材市場在城東郊,原是一片河灘地,後來聚集了從各地來的木商、加工廠和零散販子。開春前是淡季,但已有一些耐不住的商家開始擺出貨品,等待天氣轉暖後裝修旺季的到來。秦建國很少來這裡——他用的木料多是早年積存,或是通過特定渠道尋來的老料、浪木。但偶爾,他會來“轉轉眼睛”,用他的話說,“看看現在的木頭是什麼脾性”。
市場裡彌漫著新鮮木材的清香與防腐藥水的微嗆混合的氣味。巨大的原木像巨獸的骨骼堆放在露天場地,板材則整齊地碼在棚下,標簽上寫著產地、樹種、規格和價格。秦建國走得很慢,目光掃過那些木材,卻很少停留。他似乎在感受這個空間整體的“氣”。
“現在市場上,好木頭越來越少了。”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像是在對宋誌學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不是沒有,是藏起來了。能擺在明麵上、成批量賣的,要麼是速生林出來的,紋理鬆,性子不穩;要麼是處理得太狠,用藥水泡過,表麵光鮮,內裡死了。”
他們經過一家規模不小的店鋪,門口立著幾根標注為“非洲花梨”的大料,深紅色的切麵上紋理炫目。老板熱情地迎上來:“老師傅,看看料?正宗非洲花梨,做家具上檔次!”
秦建國點點頭,沒接話,隻是走近,伸手摸了摸切麵。他的手指在那光滑的表麵上停留了幾秒,又湊近聞了聞,然後禮貌地退開,繼續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離,他才低聲說:“木頭是好木頭,可惜了。”
“可惜什麼?”宋誌學問。
“砍得太早,烘乾太急。”秦建國說,“你摸那切麵,光滑得發膩,那是機器打磨過度。聞那味道,隻有藥水味和一點浮在表麵的油脂香,沒有木頭該有的、從芯子裡透出來的那種清氣。這種料子,做出來的東西,剛開始好看,過幾年就開始開裂、變形,因為它沒‘定住’。”
宋誌學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華麗的原木,忽然感到一絲悲哀。它們曾經是遙遠大陸上的參天大樹,如今躺在這裡,成為商品標簽上的一個名字,內裡的生命曆程卻被徹底忽略。
市場深處有些零散攤位,賣的多是些邊角料或不太主流的樹種。秦建國在這裡反而放慢了腳步。他在一個攤子前停住,攤主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裹著軍大衣,縮在小小的煤爐邊取暖。攤子上擺著些形狀不規則的木塊,有些還帶著樹皮,標簽簡陋地寫著“水曲柳邊角”、“柞木疙瘩”、“棗木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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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蹲下來,一塊塊地翻看。他的動作很輕,手指仔細撫過木塊的每一個麵,有時會舉起一塊對著光看很久。攤主也不招呼,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最後,秦建國拿起一塊黑褐色的、約莫兩個拳頭大小的木頭疙瘩。那疙瘩形狀扭曲,表麵布滿凹凸的瘤疤和裂紋,像是從大樹根部砍下的部分。他問攤主:“這是什麼?”
“老槐樹根,至少百十年了。”攤主說話帶著濃重的鄉音,“村裡老宅子翻修,從地基底下挖出來的。在地下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硬得像鐵。”
秦建國掂了掂分量,又用指甲在不起眼處輕輕掐了一下——幾乎留不下痕跡。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放大鏡,對著疙瘩的斷麵仔細看。宋誌學也湊過去,透過放大鏡,他看到那斷麵並非一片死黑,而是有著極其細密、層疊的紋理,像被壓縮了無數年的年輪,顏色從深褐到淺金,漸次過渡,在瘤疤處紋理更是擰成了漩渦狀。
“怎麼賣?”秦建國問。
攤主報了個價。秦建國沒還價,掏錢買下了。他把疙瘩遞給宋誌學:“拿著,感受感受。”
宋誌學接過來。沉。比看上去要沉得多,密度極高。表麵粗糙,但那種粗糙帶著歲月磨礪後的溫潤感,不是尖銳的刺手。最奇特的是,儘管這塊木頭疙瘩看起來“死”了——從地裡挖出來的老樹根,埋藏多年——但握在手裡片刻,卻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活氣”。不是鮮木那種蓬勃的生命力,而是一種沉靜到極致、近乎磐石的“存在感”。
“感覺到什麼?”秦建國問。
宋誌學想了想,說:“很沉,很硬,但又不覺得‘死’。好像……它所有的勁兒都收在裡麵了,一層裹著一層。”
“對了。”秦建國點點頭,“這就是‘定住了’的木頭。在地下,經過幾十年上百年的陰乾、壓實,水分慢慢走,油脂慢慢凝,內部的應力一點一點釋放、平衡。最後就成了這樣——看起來醜,不起眼,但內裡是穩的、實的。拿它做東西,隻要順著它的性子來,做出來就能傳代。”
他們又逛了一會兒,秦建國再沒買什麼。離開市場時,宋誌學忍不住問:“師父,您買這塊老槐樹根,是心裡有想法了?給博物館那件新作品?”
秦建國看了他一眼,沒直接回答:“先放著。好料子不是拿來就用的,得養,得琢磨。有時候養著養著,才知道它該成什麼。”
回程的公交車上,秦建國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忽然說:“早上你那些話,我想了想。有點道理。”
宋誌學心頭一跳。
“北木是個小院子,不是戲台子。”秦建國緩緩說,“我們的‘真’,就在那些日複一日的瑣碎裡。掃地、生火、磨刀、發愣……這些要是沒了,隻剩下對著鏡頭做手藝,那就成了表演。表演出來的東西,再好看,也是空的。”
他停頓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膝蓋:“博物館那邊,是個機會,也是個坑。機會是能讓更多人知道,這世上還有這麼一種活法、一種做法。坑是,一旦我們開始‘演’自己,哪怕隻是無意識地調整一點點,那個最核心的東西——你說的‘靜氣’——就可能散了,而且散了還不自知,以為還在。”
“那……我們該怎麼做?”宋誌學問。
“得立規矩。”秦建國說,“我們的規矩。他們可以拍,但得按我們的日子拍。我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不會為了鏡頭特意展示什麼、掩飾什麼。他們要的‘故事’,得從我們真實的日子裡長出來,不能是我們編給他們看的故事。”
他轉過頭,看著宋誌學:“你那個‘從找一塊對了眼的木頭開始’的想法,我讚成。那件新作品,就這麼辦。不急,慢慢找,慢慢想。找到了,做出來了,是什麼就是什麼。契合‘北地匠心’也好,不契合也罷,那是他們的事。我們的事,是對得起手裡那塊木頭。”
回到小院已近中午。院子裡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更深的安靜。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但宋誌學能感覺到,每個人都在等秦建國開口。
午飯是沈念秋做的簡單的麵條。飯後,秦建國沒讓大家散去,而是示意都到茶室坐下。
“博物館的事,”他開門見山,“我琢磨了一夜加一上午。這麼個事,落到咱們這小院,是福是禍,現在說不清。但人家三番兩次來,誠意擺著,我們要是總端著,也不像話。”
他環視眾人:“我定了兩條:第一,他們要拍紀錄片,可以。但我們不配合‘表演’。拍攝時間、方式,得商量著來,不能影響正常做活。尤其那些需要靜心、費時的細活,拍攝必須保持距離,不能用強光,不能有雜音。第二,他們要一件新作品,我們應下了。但這件東西怎麼做、做什麼,我們說了算。從找料開始,到做完為止,整個過程可能很長,可能最後做出來的東西不那麼‘好看’,但必須是我們心裡認的、手上過得了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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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王娟:“你是讀書人,懂他們的語言。這兩條,你琢磨個說法,告訴陳先生和吳同誌。他們能接受,咱們就往下走。不能接受,這事就算了,咱們不遺憾。”
王娟鄭重地點頭:“師父,我明白。我會把我們的核心訴求表達清楚,尤其是‘真實節奏’和‘創作自主’這兩點。”
“至於拍攝期間,”秦建國看向眾人,“大家記住一點:忘了有鏡頭。該發呆發呆,該犯錯犯錯,該拌嘴拌嘴。咱們是什麼樣,就什麼樣。要是發現誰開始‘端著了’,我會提醒。”
李強悶聲說:“師父,我擔心的是那件新作品。心裡掛著這麼個任務,還能像平常一樣‘從木頭出發’嗎?”
“問得好。”秦建國說,“所以咱們得變通一下。從今天起,大家做活之餘,多留心。留意你們手邊每一塊料,留意心裡每一個念頭。不一定非要找‘那塊料’,而是重新打開眼睛和心,去感受材料。什麼時候,有一塊料讓你覺得‘非它不可’,那個念頭讓你覺得‘非做不可’,再拿出來說。這個過程,可能幾天,可能幾個月。急不得。”
他頓了頓,語氣緩下來:“這也算是個機緣,逼著咱們把平時那些模模糊糊的感覺,聚一聚,凝一凝。是好事。”
決定就這樣做出了。沒有歡呼,也沒有爭論,像一塊石頭落入深潭,激起一圈漣漪,然後慢慢沉底。宋誌學感到一種奇異的輕鬆——不是事情解決了,而是方向清晰了。北木還是北木,它的核心節奏沒有被打破,反而因此更明確了。
下午,王娟在茶室起草給博物館的回複。沈念秋和李剛繼續整理工具房。李強回到他的紫檀木料前,但宋誌學注意到,師傅今天打磨的動作更加緩慢,眼神常常飄向工棚角落裡堆著的那些老料,像是在重新審視它們。
宋誌學自己,則被秦建國叫到了茶室角落。那裡擺著幾塊不大的木料,都是這些年積攢下的“特彆”的料子——要麼形狀奇特,要麼紋理罕見,要麼是某種有特殊意義的木材。秦建國讓他一塊塊看,一塊塊摸,然後說出感覺。
第一塊是黃楊木,巴掌大小,但極其致密,顏色鵝黃溫潤。“摸著像玉,”宋誌學說,“但玉是涼的,它是溫的。很細膩,感覺下刀不能急,急了會崩。”
第二塊是癭木,表麵布滿葡萄大小的瘤疤,深褐色。“亂,”宋誌學仔細感受,“但亂中有序。這些瘤疤的走向,好像藏著某種韻律。做東西的話,得順著這些瘤疤的勢走,不能硬來。”
第三塊是鬆木,但不同於常見的鬆木,這塊顏色深紅,油脂感極重,聞起來有濃烈的鬆香。“油性大,軟中帶韌,”宋誌學說,“做雕刻可能不錯,但得處理好油脂,不然容易臟。”
秦建國隻是聽著,不評價。最後,他拿出今天買的那塊老槐樹根疙瘩,放在宋誌學麵前:“這個呢?”
宋誌學已經摸過,但此刻在茶室安靜的光線下,他再次捧起這塊不起眼的疙瘩。他閉上眼,用手指的每一寸皮膚去感受它的質地,用掌心的溫度去呼應它的溫度。許久,他才開口:
“它很‘滿’。”他說,“不是實心的滿,是……經曆滿了。所有的故事都收在裡麵,壓成了這麼小一塊。它不‘想’成為任何東西了,它就是它自己。如果用強,想把它做成什麼特定的形狀,可能會兩敗俱傷。隻能……引導?把它內裡已經存在的東西,一點點釋放出來,顯形出來。”
他睜開眼,有些忐忑地看著秦建國。老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但很快隱去。
“記住這個感覺。”秦建國說,“找料子,不是找最漂亮的,不是找最貴的,是找最‘對’的。‘對’是什麼?就是你和它之間,能對話。它告訴你它的脾性,你聽懂;你告訴它你的想法,它‘答應’。這種對話,有時候一個眼神就通了,有時候要磨很久。”
他把疙瘩收回:“這塊我先收著。它不是你要找的那塊。”
“那我該找什麼樣的?”宋誌學問。
“不知道。”秦建國乾脆地說,“等你遇到了,你就知道了。就像找人過日子,沒遇到之前,你列一堆條件:高的、瘦的、眼睛大的、會說話的。真遇到了,可能一條都不符合,但你就知道,是這個人。”
這個比喻讓宋誌學怔了怔。他忽然意識到,尋找材料的過程,竟也如尋找知己,需要緣分,需要耐心,更需要一顆敞開而敏銳的心。
接下來的幾天,小院的日子看似恢複了原狀。但細心的人能察覺到微妙的變化:大家的目光在木料上停留的時間變長了;茶餘飯後的閒聊,偶爾會冒出“如果有一塊什麼樣的木頭,我想做什麼”的片段想象;甚至李剛在劈柴時,都會對著某塊木頭的紋理多看兩眼。
博物館那邊很快有了回複。王娟委婉但堅定地傳達了北木的兩條原則後,陳先生和吳策展人經過內部討論,表示可以接受。吳策展人在電話裡對王娟說:“王老師,說實話,你們這種態度,反而讓我們更期待了。現在太多‘非遺’展示變成了精心編排的演出,我們想要的正是你們這種‘反表演’的真實感。拍攝團隊我們會精心挑選,一定最大程度尊重你們的工作習慣。至於新作品,我們完全尊重你們的創作自主權,隻期待最終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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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約定,拍攝從下周開始,先進行為期三天的“適應性拍攝”,團隊隻有攝影師和一位錄音師,不設導演,不預設腳本,隻是記錄小院的日常節奏。如果北木感到不適,隨時可以暫停或調整。
這個消息讓大家既鬆了一口氣,又隱隱緊張。畢竟是鏡頭,畢竟是將自己最平常、最不設防的狀態暴露給陌生人看。
適應性拍攝開始的那天早晨,小院來了兩個人。攝影師姓趙,四十出頭,話不多,背著一個不大的雙肩包,裡麵是幾台小巧的相機和鏡頭。錄音師姓劉,更年輕些,設備也很輕便。兩人都很禮貌,進院後先征得同意,才在角落裡架設機器。他們選擇了長焦鏡頭,距離工作區域有十多米遠,儘量不進入大家的視線範圍。
第一天,所有人都有些拘謹。李強打磨紫檀木時,動作明顯比平時僵硬;沈念秋擦拭工具時,總是不自覺地整理頭發;連李剛這個原本最興奮的,在鏡頭偶爾掃過他時,也會突然站直,擺出個“認真工作”的姿勢。
隻有秦建國和宋誌學相對自然些。秦建國完全無視鏡頭的存在,該做什麼做什麼——他今天在修一把舊刨子,用細砂紙一點點磨平底麵的微小凸起,磨一會兒,就用直尺檢驗,再磨,再檢驗。那個過程極其枯燥,但他全神貫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這把刨子和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