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認知,讓她對展覽的文案構思有了新的方向。她不再試圖“解釋”北木,而是準備“呈現”北木——通過精心選擇的影像、文字、實物,營造一種“場”,讓觀眾自己走進去,感受,然後得出自己的結論。
七月初,宋誌學終於開始對第二塊雷擊木下手。這次,他選擇了那塊表麵焦痕最重、但內裡溫潤的料子。
有了第一塊的經驗教訓,這次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他先用軟毛刷和吹氣球,仔細清除表麵的浮灰和鬆散的炭粒,但保留那些已經與木質深度融合的焦黑部分。然後,他用最細的鋼絲棉一種極細的金屬絲團),極其輕柔地擦拭焦痕區域——不是要磨平它們,而是要突出它們的質感,讓焦黑的表麵產生微妙的光澤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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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需要極大耐心的過程。力道稍重,可能就會磨掉珍貴的炭化層;力道太輕,又達不到效果。宋誌學幾乎是以呼吸的節奏在工作:吸氣時準備,呼氣時動作,每次隻擦拭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區域,然後停下來觀察、感受。
漸漸地,焦痕開始“活”過來。原本看起來臟汙的黑色,在細致的處理後,顯露出豐富的層次:有些地方是純黑如漆,有些地方泛著深紫,有些地方隱約透出底下的木紋,像薄霧後的遠山。最奇妙的是,在幾處焦痕最密集的區域,炭化層形成了類似陶瓷開片般的細密裂紋,裂紋中沉澱著歲月的塵埃,無法也不應清除。
宋誌學決定保留這些塵埃。他用極細的鑷子,小心地清除裂紋中鬆動的雜質,但留下那些已經“長”在裡麵的。這讓他想起古畫上的歲月痕跡——不是瑕疵,而是時間的簽名。
對於木料內裡相對完好的部分,他也做了不同的處理。他沒有追求鏡麵般的光滑,而是用粗砂紙輕輕帶過,保留手工打磨的痕跡,甚至刻意留下幾處輕微的“瑕疵”,讓木質本身的呼吸感得以保留。
整個處理過程持續了二十多天。完成後,這塊木料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雙重性”:一半是觸目驚心的焦黑創傷,一半是溫潤沉靜的木質本真。兩者之間沒有清晰的邊界,而是相互滲透,相互轉化。創傷不是被掩蓋的恥辱,而是被接納的曆史;木質本真也不是對創傷的否定,而是在創傷基礎上重生的證明。
這次,當宋誌學把它放在第一塊旁邊時,秦建國看了很久,最後隻說了一個字:“對。”
這個“對”字,讓宋誌學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知道,這次他聽懂了木頭的語言。
就在第二塊木料完成的那天傍晚,小院來了兩位特殊的客人——陳先生和吳策展人,還帶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老者姓顧,是省博物館的特聘專家,專攻古代木作和漆器,在國內學術界頗有聲望。他今年八十有三,腿腳不便,是坐著輪椅被推來的。
“顧老看了我們初步的影像資料和記錄,堅持要親自來看看。”陳先生解釋,“他說,有些東西,隔著屏幕感覺不到。”
顧老很瘦,但眼睛異常明亮。他進了小院,沒有急著說話,而是讓助手推著輪椅,緩慢地繞院子一周。他看工具,看木料,看地上的鋸末,看牆上的水漬,看每個人臉上的神情。最後,輪椅停在茶室門口,他看著東窗下那兩塊雷擊木,許久沒有說話。
茶室裡,秦建國親自泡了茶。顧老接過茶杯,沒有喝,先聞了聞茶香,又看了看茶湯的顏色,這才緩緩開口:“好茶。是存了三年以上的普洱。”
秦建國有些意外:“顧老懂茶?”
“不懂。但小時候,家裡開木行,來談生意的客人,都喝這個。”顧老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清晰,“我父親說,喝普洱的人,耐心都好。因為普洱是慢慢變的,急不來。”
這話像一句暗語,瞬間拉近了兩個老人之間的距離。秦建國點點頭:“是。木頭也是慢慢變的,人也得跟著慢下來。”
顧老這才進入正題:“我看過你們的影像。那個年輕人,”他指了指宋誌學,“做雷擊木的方法,很有意思。他不是在‘雕刻’,是在‘考古’。他在一層層剝開時間,但不是要找到什麼‘真相’,而是讓每一層時間都保持自己的樣子。”
這話精準得讓宋誌學心頭一顫。他從未如此清晰地理解自己在做什麼。
“你們這個院子,”顧老環顧四周,“讓我想起我小時候家裡的作坊。那時候沒有電鋸電刨,所有東西都靠手。我父親說,手是有記憶的,工具也是有記憶的。你用一把刨子刨過一萬塊木板,刨子就記住了你的力道、角度、節奏;你的手也記住了木頭的紋理、硬度、脾氣。這種記憶,是人和物之間的契約。”
他頓了頓,看著秦建國:“現在很少有人懂這個了。博物館裡那些精美的木器,觀眾看到的是‘物’,我們這些老頭子看到的是‘契約’。是匠人和木頭之間,長達數月甚至數年的對話,最後凝固成那個形態。”
秦建國深以為然:“顧老說的是。”
“所以我很擔心。”顧老話鋒一轉,“擔心你們的展覽,會變成另一種‘物’的展示。觀眾來了,讚歎一番‘手藝真好’,拍幾張照片,走了。他們看不到那個‘契約’,感受不到那種‘對話’。”
這個問題,其實一直縈繞在北木每個人的心頭。吳策展人連忙說:“顧老,我們正在努力避免這種情況。我們希望營造沉浸式的體驗……”
“沉浸式?”顧老搖搖頭,“這個詞現在用爛了。放點音樂,打點燈光,弄些仿古陳設,就叫沉浸式?真正的沉浸,是讓人忘記自己在‘觀看’,忘記自己在‘學習’,忘記自己在‘體驗’。是讓人不知不覺地,進入另一種時間的流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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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你們這個院子,就有這種流速。我在這裡坐了這一會兒,感覺心跳都變慢了。這不是設計出來的,是幾十年這麼過日子,過出來的。”
這番話讓茶室裡陷入沉思。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透過窗欞,正好落在那兩塊雷擊木上。焦黑的部分吸光,溫潤的部分反光,琉璃質的區域折射光,形成一幅複雜的光影圖景。
許久,秦建國開口:“顧老,依您看,我們該怎麼辦?”
顧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們相信‘物’有魂嗎?”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大家互相看看,最後秦建國說:“不信鬼神。但信‘物’有‘性’。木頭有木性,鐵有鐵性,人有人性。好的手藝,是讓物性得到最充分的尊重和發揮。”
“說得好。”顧老點頭,“那你們覺得,博物館裡的‘物’,魂還在嗎?”
這次,是宋誌學回答了:“有的在,有的不在了。如果那個物是被強行從它原來的環境裡剝離,孤零零地鎖在玻璃櫃裡,隻作為一個‘標本’存在,那它的魂可能就散了。但如果……如果展示的方式,能讓觀眾感受到它原來的環境、原來的用途、原來的溫度,也許魂還能留一點。”
“一點是多少?”顧老追問。
宋誌學想了想:“足夠讓人想象。”
顧老笑了,笑容裡有種孩子般的狡黠:“那就想辦法,讓觀眾‘想象’。”他指著那兩塊雷擊木,“比如這個,如果隻是放在展台上,底下貼個標簽‘雷擊木,當代工藝’,那就死了。但如果,你們能在它周圍,營造一種氛圍——不是虛假的‘森林環境’,而是通過光線、聲音、甚至溫度的變化,暗示它來自怎樣的夜晚,經曆過怎樣的暴烈,又如何在時間裡沉澱——那麼,有心的人,就能想象。”
他頓了頓,繼續說:“想象那棵樹活著時的樣子,想象雷雨之夜的狂暴,想象火焰的灼熱,想象雨水的冰冷,想象幾十年埋在地下的黑暗,想象被挖出來重見天光的那一刻。想象,是觀眾和物之間建立聯係的唯一橋梁。而你們的任務,就是搭好這座橋的引橋部分。”
這番話,仿佛為展覽的呈現方式打開了一扇全新的門。不是展示“物”,而是提供“想象的入口”;不是解釋“是什麼”,而是營造“可能是什麼的氛圍”。
顧老臨走前,讓助手從包裡拿出一個木盒,遞給秦建國:“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秦建國打開,裡麵是一套民國時期的線鋸,保存完好,鋸條上的防鏽油還在閃光。
“這是我父親用過的。”顧老說,“我老了,手抖了,用不了了。放在你們這裡,也許還能喘口氣。”
這份禮物太重了。秦建國鄭重接過:“顧老放心,我們會好好用。”
送走客人,天已全黑。小院裡點起了燈。大家圍坐在茶室,消化著顧老的話。
“想象的入口……”王娟喃喃重複,“這個說法太好了。我們的文案、影像、布展設計,都應該服務於這個目標——不是灌輸信息,而是開啟想象。”
李強說:“顧老提到光線、聲音、溫度。這些都是可以設計的。比如雷擊木展區,能不能模擬雷雨前後的氛圍變化?當然不是真的下雨打雷,而是通過微妙的光影變化和極低音量的環境音效……”
沈念秋補充:“溫度也可以考慮。博物館裡通常恒溫恒濕,但也許可以在局部製造微小的溫差?比如靠近雷擊木時,能感覺到一絲涼意,暗示它來自地下?”
宋誌學則想到更根本的問題:“如果要營造‘想象的入口’,那我的五件作品,最終的形態就不能太‘完整’。要留白,要留有想象的餘地。也許……有些部分故意不做最後的打磨?保留一些‘未完成感’,讓觀眾能參與到最終的‘完成’中——在他們的想象裡。”
這個想法很大膽。傳統工藝追求“完美”、“精致”、“完成度”,而宋誌學卻在考慮“未完成”。但仔細想想,這恰恰符合雷擊木的本質——它本身就是一場“未完成”的災難的產物,是過程中的一個切片。
秦建國聽著大家的討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夜深,他才緩緩開口:“顧老今天來,是送東風。他點醒了我們一件事:我們做的東西,最大的價值不在它本身有多‘好’,而在於它能不能打開一扇門,讓看的人走進去,看見他們自己心裡的東西。”
他看向宋誌學:“你那五塊木頭,照現在的思路做。做完之後,怎麼擺,怎麼展,聽顧老的建議,也聽你們年輕人的想法。記住,最好的展示,是讓觀眾忘記在‘看展’,而是覺得自己在‘遇見’。”
那天夜裡,宋誌學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夏夜的蟲鳴,腦海裡翻騰著無數可能性。五塊雷擊木在他想象的空間裡旋轉、組合、對話。它們不再是需要被“做成”什麼的材料,而是一個個等待被“遇見”的生命體。他的工作,不是賦予它們形態,而是為它們搭建一個舞台,讓它們登台,開口說話——用木頭自己的語言。
而觀眾,是這場特殊演出的聆聽者。他們能聽懂多少,取決於他們願意付出多少安靜的注意力,多少開放的想象力。
這或許就是“匠心”在當代最深刻的意義:不是生產完美的物品,而是守護一種深度對話的可能性;不是展示技藝的高超,而是傳遞那種與材料、與時間、與存在本身對話的狀態。
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宋誌學忽然想起小時候,外婆在夏夜講故事,講到精怪山神時總會說:“萬物有靈,你要靜下心來,才聽得見它們說話。”
他現在,似乎開始聽見了。
而北木小院,這個被城市包圍的孤島,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種“聽見”的能力。它像一枚堅硬的種子,在水泥森林的縫隙裡,執著地生長著自己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緩慢,但堅定。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遙遠,像另一個世界的回音。宋誌學閉上眼睛,在黑暗裡,他仿佛看見了那五塊雷擊木在未來的展廳中,靜靜地待在精心設計的光影裡,等待著與無數陌生目光的相遇。
而那些目光中,也許會有那麼幾雙,能真正地“看見”。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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