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博物館的當代藝術展廳裡,空調發出低沉的嗡鳴。宋誌學、王娟和李剛三人站在空曠的展廳中央,周圍是其他藝術家和布展團隊忙碌的身影。他們的展區位於展廳東側,一麵弧形牆隔出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正如當初設計的那樣。
吳策展人快步走來,手裡拿著筆記本:“宋師傅,你們來了太好了。這是你們展區的最終平麵圖,有幾個小調整需要跟你們確認。”
他指向圖紙:“消防通道的要求,展台需要往內移動三十厘米。另外,博物館方麵建議在入口處加一個簡介牌,簡要說明雷擊木的特性和你們的創作理念。”
宋誌學仔細看了圖紙:“移動展台沒問題,但弧形的觀看路徑不能破壞。簡介牌的文字……”他看向王娟。
“我來擬。”王娟立刻說,“控製在兩百字以內,既說清楚又不喧賓奪主。”
“好。”吳策展人點頭,“還有一個事——開展當天下午,有一個小型的研討會,主題是‘傳統材料的當代轉換’。我們想邀請秦師傅和宋師傅參加,作為手藝人代表發言。”
宋誌學猶豫了:“師父可能不會來,他不太喜歡這種場合。”
“理解。”吳策展人說,“那宋師傅你能參加嗎?不需要準備演講稿,就是聊聊創作過程中的真實感受。”
宋誌學看了看王娟,王娟微微點頭。“好,我參加。”
布展工作開始了。首先是把五塊雷擊木從特製的包裝箱中取出。這個過程花了整整一個小時,每一塊都需要三人協作,輕拿輕放。當最後那塊最大的《餘響·五》被安放在階梯展台最高處時,三人都鬆了口氣。
燈光調試是最關鍵的環節。博物館的燈光師老陳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技師,在這一行乾了三十年。他聽了宋誌學對光線的設想後,摸著下巴思考了很久。
“你想要的光線變化,從暴風雨到雨後初晴,這個意境很好。”老陳說,“但展廳是公共空間,光線變化太劇烈會影響其他展區。我有個想法——”
他調出控製麵板:“我們把光線變化周期拉長,非常緩慢地變化,慢到幾乎察覺不到。觀眾如果隻是匆匆走過,看到的是一種相對穩定的光照;但如果有人在展區停留超過五分鐘,就會隱約感覺到光線的流動。這樣既實現了你的想法,又不乾擾整體氛圍。”
宋誌學眼前一亮:“這個好!就像自然的晝夜交替,你身處其中時感覺不到,但回頭一看,天已經亮了。”
“正是這個意思。”老陳笑了,“小夥子懂行。很多藝術家要求燈光效果強烈,恨不得搞成舞台劇,但真正的力量往往在subte的地方。”
他們花了整個下午調試燈光。老陳不愧是老手,對光的色溫、角度、亮度把握得極其精準。當最後一道暖黃色的光輕輕拂過《餘響·三》表麵的金紋時,那些紋理仿佛活了過來,在某種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節奏中時隱時現。
“太美了。”王娟輕聲感歎,舉起相機記錄下這一刻。
地麵鋪沙的工作遇到了點麻煩。博物館方麵擔心細沙會產生揚塵,對文物保存不利。經過協商,他們采用了特殊處理的固沙工藝——細沙混合天然黏合劑,鋪成後表麵固化,但保留了沙的質感紋理。李剛蹲在地上,用特製的工具在沙麵上劃出流線型的紋路,模擬風雨的痕跡。
“剛子,左邊再疏一點。”宋誌學站在梯子上,從高處觀察整體效果,“對,就是這樣。要有種風剛剛停歇的感覺。”
視聽間的設置相對簡單。趙攝影師已經把短片剪輯成十分鐘的循環播放,沒有解說詞,隻有經過處理的自然聲音和緩慢推移的鏡頭——雷雨雲層的運動、森林的搖曳、木材在工作室中的特寫、匠人手的動作。聲音被處理得極其抽象,時而是遙遠的雷鳴餘韻,時而是木屑落下的細微聲響,時而是工具與木材接觸的節奏。
布展第三天,顧老來了。
老先生沒有打招呼,獨自一人拄著手杖慢慢走進展廳。他在《餘響》展區前停下,靜靜看了十分鐘,然後才轉向正在調整簡介牌的宋誌學。
“小宋。”
宋誌學回頭,連忙放下手中的活:“顧老,您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們布展。”顧老微笑,“比我預想的還要好。這個空間感……有呼吸。”
他慢慢踱進展區,用手杖輕輕觸碰地麵固化的沙紋:“這個處理聰明。既有了意象,又沒有實際的維護問題。”他抬頭看燈光,“光線在動,雖然很慢。是誰的主意?”
“博物館的陳師傅。”宋誌學說。
“高手在民間啊。”顧老感歎。他走到《餘響·五》前,仰頭看著那塊最大的雷擊木。在精心設計的光線下,那塊木頭表麵的鑿痕呈現出豐富的層次,核心處的琉璃質區域映出模糊的人影,像是時間的鏡子。
“這塊最難處理,也處理得最好。”顧老說,“你沒有試圖‘拯救’它,而是讓它‘成為’它自己。這些鑿痕……是對話的記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宋誌學心裡一熱。顧老看懂了,完全看懂了。
“顧老,研討會您會參加嗎?”王娟走過來問。
“會來聽聽。”顧老說,“但我不發言。現在該是你們年輕人說話的時候了。”他轉向宋誌學,“小宋,研討會上肯定會有各種問題,有些可能比較尖銳。記住,真實的體驗比任何理論都有力量。你就說你在做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什麼,困惑過什麼,突破過什麼。這就夠了。”
“我記下了。”宋誌學認真點頭。
顧老又在展廳裡轉了一圈,看了其他藝術家的作品。臨走前,他對宋誌學說:“開展後,會有很多人來看。會有讚賞的,會有批評的,會有不理解的。都正常。重要的是,你們已經完成了一次誠實的創作。這就值得尊重。”
顧老離開後,布展工作繼續。最後一天,所有展品就位,燈光、音響調試完畢,簡介牌和作品標簽安裝完成。吳策展人組織了一次全展廳的預演,模擬觀眾流動路線,檢查每一個細節。
當宋誌學站在展區入口,看著那五塊雷擊木在精心設計的光線下靜靜呈現時,他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些木頭不再僅僅是他工作的對象,它們成為了獨立的存在,將要開始自己的旅程,與無數陌生人相遇。
“想什麼呢?”王娟走過來。
“我在想,”宋誌學緩緩說,“它們現在不屬於我了。它們屬於每一個來看它們的人。”
王娟點點頭:“作品完成的時候,作者就該退場了。這是創作的規律。”
開展前夜,三人回到博物館提供的招待所。李剛倒頭就睡,他累壞了。王娟還在修改明天研討會的筆記。宋誌學卻毫無睡意,他走到窗前,看著城市夜晚的燈火。
電話響了,是秦建國打來的。
“師父。”
“布展順利嗎?”
“順利,都準備好了。”
“那就好。”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誌學,緊張嗎?”
“有點。”
“正常。我第一次參加展覽是二十五歲,市裡的工藝美術展,展一把自己做的椅子。開展前一晚,我一夜沒睡,擔心椅子腿不穩,擔心榫卯有瑕疵,擔心沒人看。”秦建國笑了笑,“結果呢,椅子好好的,也有人看,還有人問價。但最重要的是,從那以後我明白了:東西做出來了,就讓它去經曆它該經曆的。咱們的手藝人的責任是做好東西,至於這東西在世上會遇見什麼,那不是我們能控製的。”
“我明白了,師父。”
“明天研討會,真實說話就好。手藝人的真實,比什麼漂亮話都有力量。”
“嗯。”
“早點休息。代我向娟子和剛子問好。”
掛了電話,宋誌學心裡踏實了許多。他回到桌前,拿出那個裝著雷擊木碎片的小布袋。碎片在台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他忽然知道該用它們做什麼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材質的詩性——當代工藝材料探索展”正式開幕。
開幕式來了不少人:美術界的學者、收藏家、媒體記者、藝術愛好者。宋誌學穿著沈念秋特意為他準備的深灰色中式上衣,站在《餘響》展區旁,回答著觀眾的問題。
大多數問題很常規:這是什麼木材?怎麼處理的?創作靈感是什麼?宋誌學一一作答,儘量簡潔。
但有一個年輕女孩的問題讓他思考了一下。女孩看起來像個大學生,背著一個帆布包,包裡露出素描本的一角。
“宋師傅,”女孩問,“我注意到這五件作品的命名方式——《餘響·一》到《餘響·五》,沒有單獨的名字。為什麼不用更詩意的名字呢?比如這塊有金紋的,可以叫‘星圖’;這塊有孔洞的,可以叫‘呼吸’。”
宋誌學想了想:“因為我不想限製觀看者的想象。如果我把它命名為‘星圖’,你看到的就是星空;但如果有人從中看到河流、看到脈絡、看到記憶的碎片呢?數字是中性,它給作品一個順序,但不賦予意義。意義由每個觀看者自己完成。”
女孩眼睛亮了:“這是一種邀請——邀請觀眾參與作品的完成?”
“可以這麼說。”宋誌學點頭。
“那您不擔心誤解嗎?如果有人看到了完全不是您初衷的東西?”
“不擔心。”宋誌學笑了,“我師父說過,好的器物有自己的生命。它離開工作室後,會遇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裡,被不同地使用和理解。這些‘誤解’不是錯誤,是器物生命的一部分。”
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出素描本開始畫速寫。
下午兩點,研討會在博物館的報告廳舉行。能容納一百人的廳裡坐了七八成。宋誌學坐在嘉賓席上,手心微微出汗。他旁邊坐著幾位藝術家和學者,包括一位用陶瓷做大型裝置的女藝術家,一位研究傳統染色工藝的教授,還有一位從日本來的漆藝家。
主持人簡短開場後,嘉賓依次發言。陶瓷藝術家談了她對“殘缺美”的理解;染色教授展示了植物染料在當代設計中的應用;日本漆藝家通過翻譯講述了“蒔繪”技藝的哲學內涵。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輪到宋誌學時,他深吸一口氣,走到講台前。台下是陌生的麵孔,期待的眼神。他忽然想起小院,想起工棚裡木頭的香氣,想起秦建國安靜工作的側影,想起那些晨昏交替中與木頭相處的時光。
“我叫宋誌學,是個木匠。”他開口,聲音有些緊,但很快平穩下來,“我來自一個叫‘北木’的小工作室。今天展出的五件雷擊木作品,是我在過去十個月裡完成的。”
他調出準備好的圖片,但隻看了一眼就關掉了。他決定不按準備的講。
“在開始處理這些雷擊木之前,我師父秦建國告訴我:不要急著動手,先和木頭相處。所以我花了整整一個月,什麼也不做,就是看這些木頭,摸這些木頭,感受它們的重量、紋理、傷痕。”
他頓了頓:“起初我很焦慮。這些木頭很珍貴,我怕做壞了。但有一天深夜,我在月光下看那塊最大的料子,突然明白了——它不需要被‘做成’什麼,它已經是完整的。它經曆了雷擊、火燒、風雨,在時間裡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的工作不是添加,而是發現;不是創造,而是揭示。”
台下很安靜。
“處理過程中,我有很多困惑。比如那塊布滿孔洞的料子,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我試了很多方法,最後決定隻用最細的植物纖維加固內部,保留孔洞的原貌。因為我意識到,那些孔洞不是缺陷,是這木頭呼吸的方式,是時間經過的證明。”
“最難的是最後那塊大料。我想把它做成山水,但怎麼都不對。直到我放棄了這個想法,隻是跟隨木頭的紋理,一鑿一鑿地去除已經碎裂的部分。這個過程很慢,有時一天隻下幾鑿。我師父每天都來陪我,他不動手,隻是看,偶爾提醒:‘這裡紋理轉向了’‘今天到這裡,讓木頭歇歇’。”
宋誌學的聲音變得更輕:“他說,木頭也需要歇歇。長時間工作會產生新的應力,需要時間平衡。這讓我想到,我們現代人總是急著完成,急著呈現,急著得到結果。但有些過程就是快不了,有些平衡就是需要時間。”
“最後,當五塊木頭擺在一起時,我想到了‘餘響’這個名字。雷聲早已遠去,但震動還在;災難已經過去,但痕跡還在;對話可能結束,但影響還在。這些木頭,是某種‘餘響’的物化。”
他講完了。沒有高深的理論,沒有華麗的辭藻,就是一個手藝人講述工作的過程。但當他抬頭時,看到很多人專注的眼神。
提問環節,第一個問題來自一位中年學者:“宋師傅,您提到了‘讓木頭歇歇’,這個觀念很有意思。在效率至上的當代社會,這種‘慢’似乎是一種奢侈,甚至是一種反叛。北木工作室如何平衡這種‘慢工藝’與生存壓力?”
宋誌學思考了一下:“北木不追求做大,追求做精。我們接的定製訂單不多,但每一件都投入足夠的時間和心力。我們正在開發小件產品線,用做家具剩下的好料頭,做一些茶器、文房之類的小物件。這些產品可以讓工作室有穩定的收入,同時保持工藝品質。我師父常說:做精了,自然會有懂得的人找上門。也許我們永遠成不了大企業,但可以成為一個‘小而美’的存在,這就夠了。”
第二個問題來自一位年輕設計師:“宋師傅,您如何看待傳統工藝與當代設計的關係?很多人認為傳統工藝需要‘創新’,需要加入現代元素,您同意嗎?”
“創新很重要,”宋誌學說,“但創新不是簡單的形式改變。北木做的家具,形式是傳統的,但它在當代的意義是提供一種‘長久’的可能性。在這個很多東西都是一次性的時代,一件可以用幾十年、可以傳代的家具,本身就是一種創新——對消費主義文化的創新。至於具體的工藝,我們不排斥新技術,比如用電動工具提高某些環節的效率,但核心的判斷和感知,必須是手和心的直接參與。機器可以輔助,但不能替代。”
研討會持續了兩個小時。結束後,不少人圍過來繼續交流。那位提問的年輕設計師遞給宋誌學一張名片:“宋師傅,我在做一個小型的設計工作室,主要做可持續設計。我對北木的理念很感興趣,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去你們小院參觀學習?”
“歡迎。”宋誌學接過名片,“來之前提前聯係就好。”
日本漆藝家也通過翻譯表達了他的欣賞:“宋先生的作品中有‘侘寂’的美學——接受不完美,尊重材料的本性,在簡樸中見深意。我很感動。”
開展第一周,《餘響》引起了不小的關注。本地藝術報刊做了專題報道,標題是《雷聲之後的沉默:一位木匠與五塊雷擊木的對話》。報道中引用了宋誌學研討會上的話,還配了王娟為每件作品寫的短詩。
報道出來的第二天,小院接到了十幾個谘詢電話。有想定製家具的,有想買小件產品的,有媒體想采訪的,還有藝術院校想邀請講座的。沈念秋一一記錄下來,等秦建國處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秦建國看了記錄本,隻挑了其中幾個回複:兩個定製家具的谘詢,如果對方願意等至少半年工期,可以進一步溝通;美院的講座邀請,婉拒,但歡迎帶學生來小院實踐;媒體的采訪,除非是深度專題,否則婉拒。
“師父,這麼多機會,為什麼不多接一些?”李剛有些不解。
“剛子,你知道一棵樹要長成材需要多少年嗎?”秦建國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