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子有天分。”秦建國在病床上聽了彙報,評價道,“更重要的是,他踏實。手藝這條路,聰明人很多,但能沉下心的人少。”
四月底,秦建國終於能下床走動了,但還不能久坐,更不能乾重活。他慢慢在院子裡踱步,看看紅鬆木垛,看看老榆木的進展,看看工棚裡的工作。
“師父,您坐。”宋誌學搬來椅子。
秦建國坐下,看著李剛在組裝一把椅子。小夥子神情專注,每一個榫頭塗膠前都要試裝三次,確認鬆緊合適。
“好,停一下。”秦建國忽然說。
李剛停手,抬頭。
“榫頭進去三分之二時,要停頓一下,讓膠均勻,也讓木材適應。”秦建國示範了一個緩慢壓入的動作,“就像兩個人握手,太快了不真誠,太慢了尷尬。要剛好。”
李剛重做一遍,果然感覺不同了。
“這就對了。”秦建國點頭,“手藝在細節裡。細節對了,整體就對。”
五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一個周日的下午,小院來了位外國客人。高個子,金發碧眼,背著攝影包,操著生硬的中文:“請問,這裡是北木工作室嗎?”
正在整理工具的李剛愣住了,趕緊叫宋誌學。
來者自我介紹叫馬丁,德國人,是《世界手工藝》雜誌的記者。他在北京聽說了“材質的詩性”展覽,特意來尋訪《餘響》的作者。
“宋先生,您的作品在德國也會引起興趣。”馬丁用英語說,王娟幫著翻譯,“我們雜誌想做一期中國當代手工藝專題,想采訪您和秦先生。”
宋誌學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北木的作品會傳到國外。
秦建國從屋裡出來,和馬丁握了手。聽說來意後,他想了想:“可以采訪,但有個條件——要真實報道,不要誇大,也不要貶低。我們就是普通手藝人,做我們認為對的東西。”
馬丁同意了。他在小院待了三天,拍照、采訪、記錄。他拍工棚裡的光線,拍工具的細節,拍匠人手上的老繭,拍木頭從原料到成品的過程。
最打動他的,是北木小院的節奏。
“在這裡,時間好像變慢了。”馬丁在采訪本上寫道,“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催促的deadine,隻有手與材料的直接對話。刨子推過木料的聲音,鑿子敲擊的聲音,砂紙摩擦的聲音……這些聲音構成了一種寧靜的節奏,在這個加速的時代,顯得格外珍貴。”
采訪最後一天,馬丁問了一個問題:“秦先生,宋先生,你們如何看待工業化生產?手工製作在這個時代的意義是什麼?”
秦建國讓宋誌學先回答。
宋誌學思考片刻:“工業化生產滿足基本需求,手工製作滿足深層需求。就像人人都有衣服穿,但有些人還是想要一件量身定做、精心縫製的衣服。那件衣服合身、獨特、有故事。手工家具也是這樣——它不隻是一件用具,它是生活的一部分,有記憶,有情感。”
秦建國補充道:“還有一點:手工製作是人對材料的尊重。工業化把材料當成原料,目標是標準化、效率化。手工製作把材料當成夥伴,目標是發現每一塊材料的獨特性,讓它成為最好的自己。這是兩種不同的哲學。”
馬丁認真記下:“這讓我想到德國的工匠傳統。雖然我們工業化很早,但手工製作一直被珍視。或許,在全世界,真正的好東西都需要手、眼、心的共同參與。”
馬丁走後不久,北木接到了第一個國際訂單——一位在德國留學的中國學生,看到雜誌報道後,來信詢問能否定製一套文房用具:筆筒、鎮紙、硯屏、紙鎮。
“他要送給導師,一位漢學家。”王娟翻譯著信,“希望東西能有中國文人的氣息,但又簡潔現代。”
這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宋誌學和秦建國商量後,決定接單。選用一塊老紫檀料頭,設計上借鑒明代文房器物的比例,但去繁就簡,突出紫檀本身的色澤和紋理。
“這是北木走向世界的第一步。”秦建國說,“小,但重要。”
六月,老榆木項目全部完成。三十套桌椅經過最後檢查、包裝,運往國際學校。安裝那天,宋誌學帶著李剛、李強去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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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椅擺放在藝術教室裡,頓時讓空間有了溫度。老榆木的暖色調與白色的牆壁形成對比,木頭的質感邀請觸摸。
林雅組織了簡單的啟用儀式。學生們好奇地摸著桌麵,試著坐下,在桌底尋找編號。
“北木027。”一個女生念出自己桌子的編號,“感覺像是有了自己的專屬座位。”
校長也來了,他試坐了一把椅子,點點頭:“很舒適,而且……有種安定的感覺。這些家具會在這裡用很多年,見證一批批學生的成長。”
那天下午,宋誌學他們離開時,回頭看了一眼教室。夕陽透過窗戶灑在榆木桌麵上,紋理仿佛在發光。幾個學生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桌上畫畫、做手工。
“它們開始自己的旅程了。”宋誌學輕聲說。
七月盛夏,小院裡的老槐樹枝葉茂密,投下一片清涼的陰影。秦建國的腰恢複得不錯,已經可以每天工作三四小時,隻是不能負重。
美院的課程結束了,二十二個學生完成了他們的作品:十五把凳子,七張小幾。雖然稚嫩,但每一件都是親手所做,從選料到成品,完整經曆了過程。
結課那天,學生們在小院開了個小展覽。秦建國一個個點評,指出優點,也指出可以改進的地方。
“手藝是一輩子的事。”他在最後說,“這學期結束了,但你們和材料的對話才剛剛開始。以後無論做什麼設計,希望你們記得摸過木頭的感受,記得工具在手中的重量,記得完成一件東西的喜悅。這比任何理論知識都珍貴。”
一個女生哭了:“秦老師,這是我大學四年最有收獲的一門課。謝謝您。”
秦建國擺擺手:“叫我秦師傅就好。老師不敢當,我隻是個手藝人。”
課程的成功讓美院決定,下學期繼續開這門課,而且要把北木小院作為實踐基地。這意味著穩定的課酬收入,也意味著更大的社會責任。
八月,馬丁的報道在《世界手工藝》德文版刊登了。王娟托人翻譯了主要內容:六頁的專題,標題是《寂靜的革新:北京一個小院裡的手工哲學》。配圖精美,文字客觀而深入。
報道引來了更多的關注。國內幾家專業雜誌轉載了,中央電視台的《東方時空》欄目組也聯係采訪。秦建國斟酌後,隻同意了一家深度報道的媒體,要求必須展現真實的工作狀態,不表演,不擺拍。
采訪拍攝了兩天。記者問了很多問題,關於手藝傳承,關於傳統與當代,關於慢生活的價值。
秦建國對著鏡頭,說了一段後來被很多人記住的話:
“我不是懷舊,也不是反對進步。我隻是相信,有些東西快不得。樹木生長快不得,木材乾燥快不得,手藝精進快不得。在這個什麼都快的時代,我們選擇慢,不是無能,而是另一種能力——聽見材料聲音的能力,感受時間節奏的能力,創造長久價值的能力。”
節目播出後,北木小院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有手藝人表示共鳴,有年輕人想來學習,有城市人傾訴對慢生活的向往。
秦建國讓王娟一一回複:“感謝關注,但北木很小,目前隻能做好眼前的事。”
九月,國際學校開學了。林雅寄來一遝照片:學生們在新的桌椅前畫畫、做陶藝、討論。桌麵上已經有了鉛筆痕、顏料漬、刻痕。正如宋誌學預想的,這些痕跡不是損壞,是記憶的開始。
同月,德國訂製的文房用具完成。宋誌學用了兩個月時間,精心製作了四件套。紫檀的深紫色在光線下泛出絲綢般的光澤,造型簡練到極致,反而凸顯了木材本身的美。
寄出前,秦建國仔細看了每一件:“可以了。這是北木的水準。”
包裹寄往德國,隨附的還有王娟寫的一張小卡片,用中英文解釋了設計理念和製作過程。一個月後,他們收到了回信和照片——那位漢學家非常喜歡,把文房用具放在書房最顯眼的位置,向來客展示。
“這是真正的中國手藝。”他在信中說,“不炫耀技巧,不堆砌符號,隻是讓材料說話。我的德國同事們都讚歎不已。”
這件事給了北木信心:好的手藝能跨越文化和語言。
秋天,小院迎來了另一個變化:周明考上了中央工藝美院。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在小院幫忙的兩年裡,不僅手藝有進步,更找到了方向——他想學設計,把手藝和當代設計結合起來。
“秦師傅,宋哥,謝謝你們。”臨行前,周明深深鞠躬,“在小院的這兩年,我學會了怎麼看東西,怎麼感受材料。這比什麼都重要。”
“去吧,好好學。”秦建國拍拍他的肩,“學成了,記得回來看看。北木永遠是你的家。”
周明走後,小院缺了人手。但很快,有人補上了——美院的一個畢業生,叫陳宇,在上了秦建國的課後,決心投身手工藝。秦建國麵試後,收他做了學徒,從基礎做起。
“北木在慢慢擴大。”秦建國對宋誌學說,“但核心不能變:尊重材料,紮實手藝,真誠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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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秦建國的腰基本恢複了,但醫生警告不能再乾重活。他開始轉型做設計和顧問,也為紅鬆項目的分銷做協調。
木材廠的老趙又來了,這次是感謝。紅鬆銷售順利,廠裡回了資金,補發了工資,還接了幾個新訂單。
“秦師傅,您是我們的恩人。”老趙握著秦建國的手,“廠長說,以後廠裡有好料,先給您留著。”
“互相幫助。”秦建國說,“你們有好料,我們有好手藝,結合起來才能做出好東西。”
深秋的一個傍晚,小院收到了一封來自廈門的信。是收藏《餘響》的林先生寫來的。
信裡說,《餘響》係列參加了一個兩岸三地的當代工藝展,引起了很大反響。有台灣的學者寫了長篇評論,認為這組作品體現了“災變的審美”——不是回避傷痕,而是在傷痕中看到轉化和新生。
“隨信寄上評論文章的複印件。”林先生寫道,“您的作品引發了學術討論,這是藝術品的更高價值。另外,我已初步與台北故宮博物院聯係,他們有意在明年做一個‘材料與記憶’的展覽,希望借展《餘響》。如果同意,這將是一次重要的文化交流。”
秦建國讓宋誌學自己決定。
宋誌學看了台灣學者的評論,文章很深,有些理論他看不太懂。但核心觀點他理解了:雷擊木作為材料,本身就承載著自然暴力的記憶;匠人的工作不是抹去這種記憶,而是讓它顯形,成為審美對象。這體現了中國人“化腐朽為神奇”的哲學。
“師父,我想同意。”宋誌學說,“讓作品去更多地方,被更多人看到,這是好事。”
“那就回信同意。”秦建國點頭,“但要明確展期和保險條款。這是對作品的保護。”
信寄出後,宋誌學有種奇妙的感覺。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工棚裡麵對那五塊雷擊木,困惑、掙紮、突破。如今,那些木頭已經在千裡之外,引發了跨海峽的討論。
這就是創作的神秘——你種下一顆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麼花,會在哪裡開放。
十一月底,第一場冬雪降臨前,北木小院開了年終總結會。
秦建國讓每個人說說這一年的感受和明年的想法。
李剛先說:“我學會了基本榫卯,能獨立做簡單的家具了。明年想學更複雜的,比如攢邊打槽裝板。”
李強:“我設計了小件產品係列,市場反應不錯。明年想開發第二季,嘗試更多材料組合。”
王娟:“我整理了北木的工藝記錄,寫了產品文案,也協助了教學。明年想係統研究傳統家具的文化內涵,為北木建立更完整的話語體係。”
陳宇新學徒):“我剛來,還在學基礎。但已經愛上了這裡的氣氛。明年希望儘快上手,為團隊分擔。”
宋誌學最後說:“我學會了管理一個工作室,對接項目,與人溝通。但最重要的是,我更深地理解了手藝的本質——不是炫技,是服務;不是征服材料,是對話材料。明年,我想在保持現有項目的同時,探索一些更個人的創作,像《餘響》那樣的。”
秦建國聽完,慢慢開口:“這一年,北木變化很大。我們接了國際訂單,上了電視,作品去了台灣,還開始教學。但我最高興的不是這些,是你們每個人的成長。”
他停頓了一下:“明年,我正式把北木交給誌學管理。我退到二線,做顧問、做設計、帶教學。這不是退休,是換種方式參與。北木的未來,在你們手上。”
大家都沉默了。雖然早有預感,但聽到秦建國正式說出來,還是有種儀式感。
“師父……”宋誌學想說什麼。
秦建國抬手製止:“彆說什麼保證的話。用作品說話,用行動證明。北木不是某個人的,是一種精神,一種方式。隻要這種精神在,誰領頭不重要。”
窗外飄起了雪花,這是1990年的第一場雪。小院裡,紅鬆木垛蓋上了白雪,工棚的屋簷垂下冰棱,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輕搖。
屋子裡,爐火正旺。茶壺冒著熱氣,木頭的香氣彌漫。
“來,以茶代酒。”秦建國舉起茶杯,“為了即將到來的1991年,為了北木的新篇章,為了手藝的生生不息。”
“為了手藝!”大家舉杯,聲音在溫暖的小屋裡回蕩。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街道、屋頂、遠山。在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這個小小的院子像一座安靜的島嶼,堅持著自己的節奏。
而在更遠的地方,那些出自這裡的作品——雷擊木《餘響》、老榆木桌椅、紫檀文房、小件茶器——散布在各個角落,安靜地存在著,與使用者共處,與時間對話。
它們像種子,帶著北木的基因,在不同的土壤裡生長,發出自己的芽,開出自己的花。
這就是手藝的傳播方式:不喧囂,不張揚,隻是靜靜地存在,用品質說話,讓時間證明。
夜深了,雪還在下。小院的燈一盞盞熄滅,但工棚裡,那些木材在黑暗中繼續著它們緩慢的呼吸。它們在等待下一個黎明,等待匠人的手,等待被喚醒,被塑形,被賦予新的生命和意義。
而匠人們,在睡夢中也許已經看見那些尚未成型的作品——在木材的紋理裡,在雙手的感覺裡,在心靈的願景裡。
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雪會融化,木頭會溫暖,工具會再次被拿起。
創作,永遠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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