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的春城還裹著冬日的寒意,但小院的槐樹枝頭已萌出米粒大的嫩芽。秦建國站在樹下,仰頭看了許久。又是一年槐花季將至,而北木工藝坊的路,也走到了一個新的岔口。
周振邦的合作提議、法國客人的訂製詢問、故宮展覽帶來的關注——短短一個冬天,這個曾經默默無聞的小作坊,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燈下。訂單谘詢的信件和電話越來越多,宋誌學桌上的記事本已寫滿半本。
“師父,這周又有三撥人來問。”宋誌學拿著本子找秦建國,“一家上海的高端會所想訂整套茶室家具,報價給得很高;還有個影視公司,拍古裝劇想租咱們的家具當道具;最麻煩的是那個中東客人,通過七層關係找到飯店,非要見您本人。”
秦建國正在打磨一把新做的茶則,聞言頭也沒抬:“茶室家具可以接,但工期排到明年秋天。影視道具不租,他們的拍攝環境太糟蹋東西。中東客人……你問問具體需求,如果隻是炫富,就不必見了。”
“可是報價……”
“誌學,”秦建國放下砂紙,“咱們做的是手藝,不是買賣。價格可以談,但底線不能破——料要真,工要實,心要誠。不符合這三條的,給多少錢都不做。”
宋誌學歎了口氣,但還是點頭應下。他了解師父的脾氣,這些年若不是這份固執的堅持,北木也走不到今天。
正月十五,元宵節。小院第一次掛起了紅燈,王娟煮了各式餡料的湯圓。馬老的兒子馬建華特地從天津趕來,陪父親過節。飯桌上,馬建華提起一事:“秦師傅,我們廠裡最近接了個外貿單,德國客戶要一批實木家具。我看他們的設計圖,有些榫卯結構很特彆,想請您幫忙看看。”
馬建華在天津一家中型家具廠當技術副廠長,廠子以代工出口為主,這兩年競爭激烈,利潤越來越薄。
秦建國接過圖紙,看了幾頁就皺起眉:“這哪是榫卯,這是拚湊。你看這個桌腿連接,用金屬件加固不說,還打了四顆螺絲。真正的傳統榫卯,一根釘子都不用,靠的是木性相合。”
“可是客戶要求承重一百公斤以上,還要能拆卸運輸。”馬建華苦笑,“純榫卯的,我們廠裡沒人會做。就算會,工時也太長,成本壓不下來。”
李剛在旁邊聽著,忽然插話:“馬哥,能不能讓我看看完整圖紙?”
圖紙攤開在桌上,是一套模塊化書架的設計。德國設計師的想法很巧妙:單元模塊可以自由組合,適應不同空間。問題出在連接件上——為了追求快速拆裝,用了大量金屬配件,破壞了實木家具的整體感。
李剛盯著圖紙看了半晌,拿起鉛筆在草稿紙上畫起來。他畫得很專注,連湯圓涼了都沒發覺。一刻鐘後,他推過草稿紙:“您看這樣行不行?用燕尾榫加銷子,單元之間可以插接,承重夠,也能拆卸。就是加工精度要求高,差半毫米都插不進去。”
馬建華湊近細看,眼睛漸漸亮了:“這個設計……有點意思。可是加工精度這麼高,我們廠現有的設備可能達不到。”
“手工修。”李剛說,“機器開料,手工精修。我帶兩個人去您廠裡,三天能培訓出基本手法。關鍵是開料時的預留量要算準,給手工修留出餘地但又不浪費料。”
秦建國看著李剛,心中欣慰。這孩子不僅手藝學進去了,還開始思考如何讓傳統工藝適應現代需求。這比單純模仿老師傅,更難能可貴。
“建華,就讓李剛去幫你幾天。”秦建國說,“不過有言在先——這是技術交流,不是商業合作。北木的人去,是為了幫你們提升工藝水平,不是為了賺錢。”
馬建華連連點頭:“秦師傅放心,我懂規矩。”
這件事讓秦建國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傳統工藝不一定要困在“高端訂製”的象牙塔裡,也可以向下賦能,提升普通實木家具的品質。這或許才是更廣闊的傳承之路。
正月二十,故宮“傳統工藝複興展”開幕。秦建國帶著北木的匠人們一起去參觀。展廳裡,他們那扇小型屏風被安排在核心位置,旁邊是詳細的工藝分解說明——從選料到成品的每一個步驟,都配有照片和實物小樣。
讓秦建國意外的是,屏風前圍了最多觀眾。有老人戴著老花鏡細看雕工,有年輕學生認真記筆記,還有外國遊客通過翻譯器聽講解。最觸動他的是一對母子,母親指著屏風上的雲紋對五六歲的兒子說:“你看,這是用手一刀刀刻出來的,不是機器印的哦。”
孩子仰頭問:“媽媽,那要刻多久呀?”
“要刻很多很多天,像你搭一個很複雜的樂高城堡那樣,要非常耐心。”
“那這個叔叔好厲害。”孩子認真地說。
李剛站在不遠處,眼眶有些發熱。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看爺爺做木工,刨花像浪一樣卷出來,木香彌漫整個院子。那時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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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負責人蘇文月找到秦建國:“秦師傅,展覽效果超出預期。已經有五所高校的藝術係聯係,想組織學生來現場教學。還有幾個文創品牌,想探討合作開發衍生品。”
“衍生品?”秦建國一時沒理解。
“就是把傳統紋樣、工藝簡化,應用到日常用品上。”蘇文月舉例,“比如書簽、手機殼、文具這些。價格親民,讓年輕人更容易接觸傳統文化。”
秦建國本能地有些抵觸——簡化,會不會變成膚淺?商業化,會不會丟了魂?
馬老卻有不同的看法。老人坐在輪椅上被推著逛展,聽完後說:“這是好事。陽春白雪要有,下裡巴人也要有。你總不能要求人人都買得起紫檀畫案,但花幾十塊錢買個雕花書簽,喜歡了,慢慢就會想了解背後的東西。”
他指著展板上一處雲紋放大圖:“像我雕的這個雲,簡化成線條,印在本子上,學生天天看,說不定哪天就想知道完整的雲紋是什麼樣。這就是種子,埋下去,總有一天會發芽。”
秦建國沉思良久,終於點頭:“可以做,但要有原則。簡化不是劣化,要保留神韻;量產不能完全機器化,關鍵步驟要手工參與;每件產品都要附上工藝說明,告訴買家這是什麼紋樣、有什麼寓意。”
蘇文月笑了:“秦師傅,您這些原則,正是我們想要的。我們要做的不是快餐文化,是有根有源的現代文創。”
當晚,秦建國召集所有人開會,宣布了兩件事:第一,正式開辦傳習班,麵向社會招收有誌於傳統工藝的年輕人,第一期招五人,學費全免,但要求簽訂三年學習協議。第二,成立文創小組,由李剛負責,開發基於傳統工藝的日常用品。
消息傳出,反響熱烈。傳習班的報名電話被打爆了,最後不得不設了個簡單麵試。來報名的人五花八門:有美院畢業找不到工作的學生,有對現狀不滿想轉行的白領,還有純粹出於興趣的退休老人。
麵試那天,小院裡排起了隊。秦建國親自把關,不問學曆不問背景,隻問兩個問題:“為什麼想學這個?”“能吃苦嗎?”
一個叫陳默的年輕人讓他印象深刻。小夥子二十五歲,之前在互聯網公司做設計,月薪兩萬,卻辭職來學木工。
“為什麼?”秦建國問。
陳默推了推眼鏡:“我做了三年ui設計,每天都在做讓人快點劃過去的東西。我想做點讓人願意停下來、多看一會兒的東西。”
“你知不知道學這個,出師後可能賺不到你之前的零頭?”
“知道。”陳默點頭,“但我算過,如果我能活到八十歲,還有五十五年。花三年學一門能做五十年的手藝,值得。”
秦建國在報名表上打了個勾。
另一個讓秦建國意外的是個叫林秀芬的中年女士,四十八歲,原先是會計。丈夫病逝後,她獨自帶著上大學的女兒生活。
“我這個年紀來學,是不是太晚了?”林秀芬有些忐忑。
秦建國看著她布滿薄繭的手:“做過活的手,都不晚。你能堅持嗎?”
“能。”林秀芬眼神堅定,“我女兒說,媽媽你應該為自己活一次。我想試試。”
最終,傳習班收了五個人:陳默、林秀芬、美院應屆畢業生周曉雯、退伍軍人趙大勇,還有個十九歲的職高生王小川,他父親是胡同裡的老木匠,但兒子一直不願接班,直到看了故宮展覽。
三月,槐樹爆出新葉的時候,傳習班開班了。第一課,秦建國沒講技術,而是帶著學員們去了郊區的木材市場。
市場上堆著各種木料:鬆木、杉木、橡木、胡桃木……空氣裡混雜著木香、土腥和防腐劑的味道。秦建國讓每個人去摸、去聞、去聽。
“拍一拍。”他說,“聽聲音。乾的木頭聲音清脆,潮的木頭聲音悶。抱一抱,感受重量。同樣體積,重的木質密,輕的木質鬆。看一看,找紋路。順紋的適合做長料,亂紋的適合做麵板。”
林秀芬小心翼翼地摸著一塊老榆木板,忽然說:“這塊板……有溫度。”
秦建國走過去看,是塊陳年老料,邊緣已經風化出灰色,但芯材還堅實。“好眼力。老木頭經過幾十年氣候磨合,性子穩了,就有溫潤感。新料火氣大,摸起來是生的。”
陳默對著一堆進口黑胡桃木拍照,邊拍邊記筆記。秦建國問他:“看出什麼了?”
“紋理很有規律,但每塊又不一樣。”陳默說,“像……像人的指紋。”
“對嘍。”秦建國點頭,“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木頭,就像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做家具,不是征服木頭,是認識木頭,尊重木頭,讓每塊木頭發揮它最好的樣子。”
一個月的基礎訓練後,學員們開始做第一件作品:一把簡單的方凳。用料是最普通的白蠟木,工具有限,但要求不低——榫卯要嚴,麵要平,腿要穩。
王小川仗著有點家學底子,做得最快,但被秦建國挑出一堆毛病:“這個榫頭削得太急,有刀痕。這個接縫,差半毫米。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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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子不服氣:“秦師傅,這凳子反正自己坐,差不多就行了。”
秦建國沒說話,拿來一把自己二十年前做的方凳。凳子很舊了,漆麵斑駁,但四條腿依然紮實,榫卯處嚴絲合縫。
“這凳子我用了二十年,搬了八次家。”秦建國說,“你那個‘差不多’的凳子,能用兩年嗎?”
王小川臉紅了,默默拆了重做。
林秀芬做得最慢,但最穩。她刨一塊板能刨一上午,每次隻刨去薄薄一層,直到板麵光可鑒人。馬老偶爾坐著輪椅過來看,會指點兩句:“手腕再沉一點,用腰力。對,這樣刨出來的花又薄又長,說明料勻。”
四月,槐花打了苞。小院裡飄著淡淡的甜香。文創小組的第一批產品也出來了:書簽、茶則、香盒、鎮紙。紋樣選了最簡單的雲紋、回紋、冰裂紋,但雕刻一絲不苟。
李剛帶著陳默和周曉雯去潘家園擺了個小攤。起初無人問津,直到一個外國遊客被書簽吸引,拿起對著光細看:“這是手工雕的?”
“是的,每一片紋路都略有不同。”周曉雯用英語回答。
外國遊客買了三片,說要帶回德國送朋友。接著,一個老先生路過,拿起茶則摩挲:“這手感……是老工藝。”
那天下午,他們賣出了十七件產品。雖然錢不多,但每個買家都會問幾句工藝,李剛他們耐心解答,還送了自己印的工藝介紹小卡片。
晚上收攤時,陳默忽然說:“李剛哥,我今天第一次覺得,我做的東西有人真心喜歡。”
李剛拍拍他的肩:“這才剛開始。”
就在這時,秦建國接到了周振邦的緊急電話:“秦師傅,有件事得請您幫忙。飯店接待了一個日本文化考察團,團長是日本宮內廳的顧問,對中國傳統家具很有研究。本來安排他住總統套房,可他看到家具後,提出想見製作匠人。更麻煩的是……他帶了一件東西,說是明代流傳到日本的紫檀插屏,想請中國匠人鑒定修複。”
秦建國心中一凜。日本對唐宋文化的保存確實完整,很多在中國已失傳的工藝,在日本還能見到。這位顧問特意帶東西來,恐怕不隻是鑒定那麼簡單。
“什麼時候見?”
“明天上午。”周振邦頓了頓,“秦師傅,這事關國家體麵。咱們的家具剛打出名聲,如果……”
“我明白。”秦建國說,“明天我帶馬老和李剛過去。”
當晚,秦建國和馬老在工棚裡準備到深夜。馬老翻出祖傳的圖譜,秦建國查閱古籍,李剛則在網上搜索日本現存的明代家具資料。他們必須做足功課——對方是行家,一點疏漏都會貽笑大方。
第二天上午,北京飯店貴賓廳。日方考察團五人,為首的是位清瘦的老者,山本宗治,七十餘歲,舉止優雅。他帶來的紫檀插屏放在絨布上,高約四十厘米,寬三十,雕工精美,但歲月留下了痕跡——漆麵剝落,一處雕花破損,榫卯微鬆。
山本通過翻譯說:“這件插屏,家族收藏已曆九代。傳說是明萬曆年間,先祖隨遣明使帶回。近年來狀態漸差,日本匠人不敢擅動。聽聞中國工藝複興,特來請教。”
話說得客氣,但眼神裡有審視。
秦建國先淨手,戴上白手套,這才上前細看。他看得很慢,每一處雕花,每一個榫口,漆麵的每一片剝落。馬老坐在輪椅上,秦建國不時俯身與他低語。
十分鐘後,秦建國直起身:“山本先生,這確實是明代器物,而且是宮廷造辦處的工藝。您看這裡的龍紋——”他指著插屏主體,“五爪,但趾爪收斂,這是萬曆後期的風格,海禁漸嚴,龍威內斂。這處雲紋,”又指一角,“典型的‘嘉靖雲’,層層疊疊,寓意‘重重祥瑞’。”
山本眼中閃過訝色:“秦先生好眼力。可能修複?”
“能,但要三個月。需分三步:第一,清理,用古法去除汙漬而不傷漆底;第二,補缺,需找到同年代紫檀料,雕出缺損部分;第三,漆麵,需按明代工藝重做底漆、中漆、麵漆,共十五遍。”
“費用?”
“不談費用。”秦建國說,“這是流落海外的故物,能親手讓它重煥光彩,是匠人的榮幸。隻有一個條件——修複完成後,請允許我們做一套完整的工藝記錄,作為研究資料。”
山本沉默良久,深深鞠躬:“秦先生有古人之風。這件插屏,就拜托了。”
插屏留在飯店,秦建國帶回小院。當晚,所有人圍著一睹真容。燈光下,紫檀木泛著幽暗的光,破損處像美人臉上的傷痕,讓人心疼。
馬老撫摸著雕花,喃喃道:“這手藝……比我爺爺那輩還精。你看這鳳尾的弧度,多一分則媚,少一分則僵。現在的匠人,沒這個火候了。”
修複工作成了傳習班的實戰課。秦建國讓五個學員都參與,從最簡單的清理開始。林秀芬心最細,負責用棉簽蘸特製溶液,一點一點擦拭百年塵垢。陳默和周曉雯繪製破損處的三維圖,研究紋樣規律。趙大勇力氣穩,負責拆卸鬆動榫卯。王小川跟著李剛學習補雕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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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的是找匹配的木料。明代紫檀現在已是天價,且料性經過四百年變化,與新料完全不同。秦建國翻遍庫存,隻找到兩塊巴掌大的明代紫檀殘料,還是多年前從老房子拆房料裡淘的。
“不夠。”馬老搖頭,“缺的那塊雕花,至少要這麼大。”他比劃著。
秦建國想了三天,忽然想起一個人——天津的古玩商老譚。電話打過去,老譚在那邊拍大腿:“巧了!我這兒剛收了個破箱子,紫檀的,可惜箱體朽了,就剩幾塊板還好。你要,來拿。”
秦建國連夜開車去天津。拿到木料時,他對著燈光看了又看,紋理、色澤、密度,都與插屏相近。更難得的是,板上有一小塊雕花,恰好是雲紋的一部分。
“天意。”馬老看到料時,眼眶濕了,“這料跟那插屏,說不定是同一批進宮的木料,分開四百年,今天要合體了。”
補雕工作由馬老親自上手,李剛在旁學習。老人手抖,但握起刻刀就穩了。他先在新料上練習,直到手感完全找回,才敢在殘料上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