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老東西,最忌‘新氣’。”馬老邊雕邊講,“你現在看這花紋,覺得應該這樣這樣。但四百年前的匠人怎麼想?他們沒電燈,點油燈;沒放大鏡,靠眼力。所以線條不會太細,轉折不會太急。你要想象自己就是那個匠人,白天靠窗的光,晚上靠豆大的燈,一鑿一鑿,不急不躁……”
他一刀下去,木屑卷出,紋路與原件渾然一體。
李剛看得屏息。這不是技術,是穿越時間的對話。
漆藝部分更複雜。明代大漆的配方與清代不同,更古樸厚重。秦建國翻遍鄭老和陳老的筆記,又請教了蘇文月,才勉強複原出近似配方。
第一遍漆上去時,所有人都緊張。新漆與老漆的銜接處,會不會有色差?會不會有接痕?
漆乾後,對著自然光細看,銜接處有細微差彆,但反而顯得自然——就像老樹長出新皮,新舊交融,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山本每周來看一次進度。第三次來時,他帶來一本日文古籍,裡麵有幾頁明代漆工藝的記載。“或許對你們有幫助。”他說。
秦建國請人翻譯,果然找到關鍵信息:明代漆器最後一道麵漆,要加入少量珍珠粉和辰砂,陽光一照,會有隱約星芒。這個工藝在中國已失傳,沒想到在日本還有記載。
修複進入最後階段時,發生了一個插曲。王小川在清理插屏背麵時,發現了一行極小的刻字,在雕花的縫隙裡,肉眼幾乎看不見。
“師……傅……您看!”他激動地喊。
秦建國拿來放大鏡,看清了那行小楷:“萬曆三十五年冬,造辦處王守義製。”
“留名了!”馬老聲音發顫,“老匠人留名了!這是他的驕傲啊!”
在明代,宮廷匠人是不允許在禦用器物上留名的。這個王守義,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在不起眼處刻下自己的名字。四百年後,這個名字重見天日。
秦建國決定,修複完成後,要在修複記錄裡鄭重寫下這行字,並注明發現過程。這是對那位無名匠人最好的致敬。
五月,槐花盛開的日子,插屏修複完成。新補的雕花與原件天衣無縫,漆麵光澤溫潤,在陽光下,果然能看到細微的星芒閃爍。
山本來看最後成果時,在插屏前靜立了整整半小時。最後,他深深鞠躬:“請允許我,向中國的匠人道謝。不僅為修複這件器物,更為你們保存了如此精湛的工藝。在日本,這樣的手藝也快絕跡了。”
他頓了頓,又說:“我有個不情之請。我們京都的寺廟裡,還收藏著幾件唐宋時期的木構建築構件,也已殘損。不知秦師傅是否願意,帶弟子去日本做一次交流修複?當然,所有費用由我方承擔。”
這是一個意想不到的邀請。秦建國沒有立即答應,說要考慮。
當晚,小院裡開了個會。馬老第一個讚成:“去!為什麼不去?唐宋的東西,咱們這兒毀了太多,能在日本看見真品,是學習的機會。”
李剛有些擔心:“師父,咱們的手藝……”
“手藝沒有國界,但匠人有祖國。”秦建國說,“我們去,是學習,也是展示。讓日本人看看,中國的傳統工藝,沒有斷,還在傳承,還在發展。”
他看向五個學員:“要去,就都去。這是最好的課堂。”
決定做出後,準備工作緊鑼密鼓。首先要解決的是出國手續,五個學員裡,有三個連護照都沒有。周振邦得知後,主動幫忙聯係了外事部門,特事特辦。
其次是技術準備。秦建國讓學員們惡補唐宋木構知識,特彆是鬥拱、駝峰、雀替這些特色構件。蘇文月從故宮資料庫借來一批珍貴圖譜,陳老也托人送來幾本私藏筆記。
最實際的問題是工具。日本木工工具與中國略有不同,有些特殊工具需要定製。秦建國畫了圖紙,找鐵匠打了三套,又從舊貨市場淘了些老工具,準備帶去對比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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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簽證下來,行程確定。京都方麵安排他們修複東寺的一處唐代風格鬥拱,工期一個月。
出發前夜,秦建國獨自在工棚坐了很久。他看著牆上一排排工具,架子上的一塊塊木料,忽然覺得,這個小院已經裝不下他們的未來了。手藝要走出去,要見世麵,要在更廣闊的天地裡紮根、生長。
馬老推著輪椅進來,手裡拿著個布包:“建國,這個你帶上。”
布包裡是一套非常古老的鑿子,鐵質部分已經暗沉,但刃口依然鋒利。每把鑿子的木柄都被手汗浸得發黑,光滑如玉。
“這是我太爺爺傳下來的,說是乾隆年間造辦處流出來的工具。”馬老說,“你帶到日本去,讓那些老物件見見老家來的夥伴。”
秦建國鄭重接過。工具沉甸甸的,是幾代人的體溫。
“馬老,您放心,我們一定給您長臉。”
老人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我放心。你們這一去,是給中國匠人長臉。”
飛機在大阪降落,轉車到京都。六月的京都,楓葉還未紅,但滿城綠意,古刹掩映。日方接待很周到,安排他們住在寺廟附近的町屋,推開窗就能看見五重塔。
修複工作第二天就開始。東寺的這處鬥拱在偏殿簷下,因為年代久遠,加上關西地區潮濕,部分構件已經腐朽。日本工匠做過臨時加固,但不敢大動,怕破壞原有結構。
秦建國帶人仔細勘察。鬥拱是唐代風格,但經過後世多次修繕,混雜了不同時期的工藝。這反而讓研究更有價值——就像地層一樣,能看出技藝的流變。
“先測繪。”秦建國分配任務,“陳默、曉雯,你們做三維掃描。大勇、小川,搭腳手架。秀芬姐,和我一起清理表麵。”
測繪用了三天。每天晚上回到住處,大家都聚在一起分析數據。陳默把掃描圖投影到牆上,秦建國指著結構講解:“看這裡,這個昂的做法,是中國唐式的,但在日本後來演變了。還有這個耍頭,日本匠人加了裝飾性雕刻,中國原版更簡潔。”
他們發現,最嚴重的腐朽發生在兩個承重關鍵點。日本方麵的建議是更換新料,但秦建國提出了不同方案:“可以用‘鑲補’法,隻替換腐朽部分,保留原木的主體。這樣既保證強度,又最大限度保存曆史信息。”
日方工匠組長,一位姓鈴木的老匠人,聽了翻譯後皺眉:“鑲補的接縫處,時間久了會開裂。”
“用傳統魚鰾膠,加竹釘加固。”秦建國展示帶去的材料,“我們做過實驗,這種方法保存好的構件,三百年沒問題。”
鈴木將信將疑,但同意讓他們試試。
實際操作中,困難比預想的多。首先是木料匹配——要找到與唐代木料相近的,經過千餘年自然老化的木材。京都的寺廟裡保存了一些古建替換下來的老料,但數量有限。
秦建國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用中國的老榆木。榆木紋理粗獷,與日本常用的檜木不同,但密度和收縮率經過測算,反而更接近唐代所用木材。
“會不會……不協調?”鈴木擔心風格統一。
“唐代木構本就多種多樣。”秦建國翻開帶來的資料照片,“你看山西佛光寺的唐代鬥拱,用的就是榆木。唐代工匠因材施用,不會拘泥於一種木料。”
試補了一小塊,效果出乎意料地好。老榆木的黃色與原有構件的暗褐色形成微妙對比,既看得出修複痕跡,又和諧統一——這是現代修複理念強調的“可識彆性”。
鑲補技術讓日本同行大開眼界。鈴木特意帶來幾個年輕工匠旁觀學習。秦建國讓李剛主操作,自己在一旁解說。
“下料時要順紋理,但要比缺損部分稍大一絲。為什麼?因為老木料乾縮定型了,新料裝上後還會繼續收縮,留一絲餘地,三年後就嚴絲合縫了……”
李剛的手很穩,鋸、刨、鑿,每個動作乾淨利落。鑲補塊做好後,塗上魚鰾膠,嵌入缺損處。然後用傳統工具“絞緊”——一種用麻繩和木棍構成的簡易夾具,慢慢施加壓力,讓接縫緊密。
最後是竹釘。竹釘要事先用桐油浸泡,增加韌性。打入時要注意方向,必須橫穿紋理,才能起到最好的加固作用。
整個過程中,日本年輕工匠們安靜觀看,不時小聲討論。完工後,鈴木上前仔細檢查,又用手撫摸接縫處,良久,對秦建國豎起大拇指:“神技。”
隨著修複推進,中日工匠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晚上,鈴木常請秦建國一行去附近的居酒屋,幾杯清酒下肚,話匣子就打開了。
“我祖父是京都最後的‘宮大工’宮殿木匠)。”鈴木說,“他常說,真正的木工手藝在唐宋,後來日本學了一半,中國丟了一半。沒想到今天,能看到完整的傳承。”
秦建國也坦誠相告:“我們也丟了很多,正在一點一點找回來。這次來日本,看到你們對古建的敬畏和保護,很受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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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鈴木苦笑,“年輕人都去東京了,沒人願意學這個。我兒子在索尼公司做工程師,說木工是夕陽行業。”他喝了一口酒,“秦桑,你們怎麼招到年輕人的?”
秦建國講了傳習班的故事,講文創產品,講如何讓傳統工藝連接現代生活。鈴木聽得認真,最後說:“也許……我們太執著於‘守舊’了。傳統要活,不能隻活在博物館裡。”
修複工作進行到第三周時,發生了一件意外。在拆卸一根腐朽的昂時,王小川不小心滑了手,工具砸在旁邊的雕花上,磕掉了一小塊。
現場一片寂靜。王小川臉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是唐代的雕花,雖然不大,但損壞文物,責任重大。
鈴木臉色凝重,用日語快速說了幾句。翻譯猶豫著說:“鈴木先生說……這很嚴重,可能需要報告文化廳。”
秦建國走到損壞處,蹲下身仔細查看。磕掉的部分約有指甲蓋大,是卷草紋的一個小卷。他沉思片刻,抬頭對鈴木說:“請給我一天時間。如果修複不好,我們承擔全部責任。”
回到住處,所有人聚在一起。王小川低著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師父,我……我對不起大家。”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秦建國很平靜,“想想怎麼補救。”
林秀芬忽然說:“掉下來的那塊碎片呢?”
“在現場,我收起來了。”李剛從包裡拿出一個小紙包,裡麵是那小塊殘片。
秦建國眼睛一亮:“有碎片就好辦。我們可以用‘微鑲補’,把碎片粘回去,再補漆。”
“可是粘接的痕跡……”陳默擔心。
“不需要完全掩蓋。”秦建國說,“國際通行的修複倫理,是‘修舊如舊,補新可辨’。我們讓修複痕跡可見,但又要做到工藝精湛,讓人看到修複者的誠意和技藝。”
他們熬了一個通宵。先用顯微鏡觀察斷麵,確定木質纖維走向。然後用最細的刻刀清理斷麵,調製極稀的魚鰾膠。粘接時要用放大鏡和鑷子,手不能有一絲顫抖。
這個工作交給了林秀芬。她心最靜,手最穩。在台燈下,她用鑷子夾著碎片,一點一點對準,輕輕放下。接觸的瞬間,碎片與主體嚴絲合縫。
“成了!”周曉雯小聲歡呼。
但還沒完。粘接處有細微縫隙,需要補漆。這次用的是日本傳統的“漆糊”——生漆混合木粉,調成膏狀。補上去後,要模仿原有的漆麵質感和顏色。
秦建國親自調色。他用了三種不同色的生漆,反複試驗,直到與原件色澤完全融合。補漆時,他不用毛筆,而用細竹簽,一點一點點上去,做出曆經千年的斑駁感。
第二天,當修複結果展示給鈴木看時,這位老匠人拿著放大鏡看了足足十分鐘。最後,他長舒一口氣:“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根本看不出來損壞過。”他轉向秦建國,深深鞠躬:“秦桑,您讓我看到了中國匠人的真正實力和器量。”
風波過後,修複工作順利完成。最後一天,東寺舉行了簡單的法事,慶祝鬥拱修複竣工。住持親自到場,為中日兩國工匠祈福。
鈴木送給秦建國一套日本傳統木工工具:“這是我祖父用過的。希望它能在中國的土地上,繼續發揮作用。”
秦建國回贈了一套北木製作的文房用具,每件上都雕著中日友好的紋樣——中國的梅,日本的櫻,交織成春天。
回國的飛機上,大家都沉默著。一個月的高強度工作,加上文化衝擊,讓每個人都有很多思考。
陳默忽然說:“師父,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做一個中日傳統工藝交流的長期項目?比如每年互派學徒,共同修複一件文物。”
周曉雯附和:“對!還可以聯合辦展,出書。讓更多人知道,傳統工藝不是某個國家的專利,是人類的共同遺產。”
秦建國看著舷窗外的雲海,點了點頭:“回去就籌劃。”
飛機降落北京時,已是黃昏。走出機場,熟悉的熱浪和槐花香撲麵而來。小院裡,馬老早早等在門口,輪椅邊放著冰鎮好的酸梅湯。
“回來了!”老人眼睛笑成一條縫,“快講講,日本怎麼樣?”
大家圍坐在一起,七嘴八舌講了一個晚上。聽到王小川的失誤和補救時,馬老拍拍小夥子的肩:“犯錯不怕,能擔責任、能補救,就是好匠人。”
夜深人散後,秦建國獨自在工棚裡整理帶回的資料。月光從窗戶灑進來,照在工作台上那套日本工具上。鋼鐵泛著冷光,木柄溫潤。
他想起鈴木送彆時說的話:“秦桑,手藝就像這木頭,有年輪,有紋理。中國的年輪,日本的年輪,都在同一棵文明的大樹上。我們各自守護一段,但樹是同一棵。”
電話響了,是周振邦:“秦師傅,回來了?有個好消息。你們修複日本插屏的事,被文化部知道了。部裡正在籌備‘非遺出海’計劃,想把北木作為重點支持對象。另外,法國那位夫人的女兒,已經把巴黎公寓的設計圖發過來了,點名要李剛主設計。”
秦建國走到窗前。小院裡,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屋裡傳來年輕人整理工具的聲音,馬老和宋誌學低聲討論著什麼,王娟在廚房準備明天的早餐。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一切又都和從前不同。
手藝還在,人還在,但路更寬了,天更大了。
他拿起那把馬老太爺爺傳下的鑿子,在月光下細看。鐵麵上有細微的鍛打痕跡,是兩百年前匠人的手澤。這鑿子雕過紫禁城的窗欞,修過東寺的鬥拱,今天,它還要繼續雕下去,雕出一個新時代的模樣。
窗外,夏蟲啁啾。更遠處,北京城燈火通明,古老與現代,在這裡交織成一片光的海洋。
秦建國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混著木香、漆香、槐花香,還有希望的味道。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他們的故事,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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