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心裡想的是父親臨終的話——“木頭有靈,你好好待它,也要教彆人待它。”從前他隻做到了前半句,現在,或許可以試試後半句。
傍晚,秦建國繼續硯屏的微雕修複。這次周老師沒來,但沈念秋和石頭都守在工棚裡。沈念秋做著針線,石頭寫暑假作業,偶爾抬頭看看父親在寸鏡下的專注側臉。工棚裡隻有刻刀刮削木屑的細微聲響,像某種寧靜的儀式。
第二處、第三處補接完成時,天已經黑了。秦建國開了工作燈,繼續第四處——那是一片斷裂的鶴羽,需要雕出羽毛的絲縷感。在放大鏡下,紫檀的深紫色中透出金絲般的紋理,他要順著這些天然紋理下刀,讓補上去的部分像是自然生長出來的。
汗水從他額角滑落,沈念秋用毛巾輕輕擦拭。他沒有停頓,手穩如磐石。這一刻,他不再是春城有名的木匠“北木”創始人,隻是一個與木頭對話的手藝人,一個試圖彌合時間裂縫的修補者。
晚上九點,第四處完成。秦建國終於放下工具,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睛酸澀得幾乎睜不開,手指也因為長時間保持精細動作而僵硬。
“今天就到這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沈念秋早就熱好了飯菜,還有一盆熱水讓他泡手。“明天彆這麼拚了,慢慢來。”
“嗯。”秦建國把手浸入熱水,舒服地閉上眼。溫熱從指尖蔓延到全身,緊繃的神經慢慢鬆弛。
石頭已經困了,但還強撐著等父親吃飯。他趴在桌上,眼皮打架,嘴裡嘟囔:“爸,您真厲害……那麼小的東西都能雕……”
秦建國摸摸兒子的頭:“去睡吧。”
夜裡,秦建國躺在床上,卻睡不著。眼前還是那些放大的木紋,手指不自覺地模擬著微雕的動作。沈念秋翻了個身,輕聲說:“想什麼呢?”
“想那個硯屏。”秦建國如實說,“紫檀木硬,微雕費勁。但正因為硬,才能保存幾百年。我在想,當年雕這屏的人,是什麼心境?他知不知道,百年後會有人這樣修複他的作品?”
沈念秋沉默了一會兒:“也許知道吧。做手藝的人,都希望東西能傳下去。”
“嗯。”秦建國看著天花板上的光影,“我修過這麼多老物件,有時候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修。那些物件裡,有曆代匠人的手澤,有使用者的溫度。我做的,是把這些連接起來,不讓它們斷掉。”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那隻手粗糙,有繭,有細小的傷痕,但溫暖而有力。“你會傳下去的。通過你的作品,你的徒弟,還有你修好的每一件老物件。”
月光如水,從窗簾縫隙流進來。槐樹的影子在牆上輕輕晃動,像在點頭。
第二天是周日。按照計劃,秦建國要完成硯屏的最後一處微雕補接,並把那套婚房家具組裝起來,準備明天給客戶看樣。
周老師準時來了,還帶了一本舊相冊。“我想著,您修複的不隻是東西,還有記憶。這些照片,是我父親生前的,有他伏案寫字的,有硯屏在書桌上的……您看看,也許有幫助。”
秦建國鄭重地接過。相冊是牛皮紙封麵,邊角磨損,裡麵貼著黑白和早期的彩色照片。他翻到一頁: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坐在書桌前,戴著眼鏡,手握毛筆,神情專注。書桌一角,正是那個紫檀硯屏,那時還沒有裂縫,雕工在照片裡依然清晰。
另一張照片,是周老師小時候,站在父親身旁,好奇地看著硯屏上的雕花。照片已經泛黃,但那份溫情穿越時光,依然鮮活。
“謝謝您。”秦建國說,“這些照片很有意義。讓我知道,我修的是什麼。”
他把照片放在工作台旁,開始最後一段微雕。這是最複雜的一處——鶴的喙尖,隻有針尖大小,但形狀微妙,既要尖銳又要圓潤。秦建國換了更細的刻刀,在寸鏡下屏息操作。
工棚裡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王小川和李剛也放輕了動作,生怕打擾。沈念秋沒去社區,今天手工班休息,她也在一旁陪著。石頭則乖乖地在院裡寫作業,不時探頭看看。
最後一刀落下時,秦建國的手微微顫抖——不是緊張,而是長時間精細操作後的生理反應。他小心地塗膠,嵌入,固定。五處微雕補接全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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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粘合主裂縫。他用特製的魚鰾膠,加熱到適宜溫度,用細毛筆均勻塗在裂縫兩麵。膠不能多,多了會溢出影響雕工;不能少,少了粘不牢。塗好後,他將兩半硯屏緩緩合攏,對準紋理,施加均勻壓力,用特製夾具固定。
“好了。”他長出一口氣,摘下寸鏡,眼睛通紅,“等膠乾透,大概兩天。然後打磨補色,做舊處理,讓它看起來完整如一。”
周老師看著被夾具固定、但已經基本成形的硯屏,淚水再次湧出。這一次,是喜悅的淚。“秦師傅,我……我不知道怎麼謝您……”
“不用謝。”秦建國用濕毛巾敷著眼睛,“東西能修好,就是最好的回報。”
下午,師徒三人開始組裝婚房家具。床架、書桌、床頭櫃,一件件在工棚中央立起來。櫻桃木在自然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簡潔的線條透著現代感,但榫卯結構又繼承了傳統智慧。那個有暗格的床頭櫃被放在顯眼位置,秦建國演示了開關——輕輕按壓抽屜內側某個位置,伴隨著極輕微的“哢”聲,底層夾層緩緩彈出。
“精巧!”王小川讚歎,“師父,這機關您怎麼想出來的?”
“多琢磨,多試。”秦建國說,“做手藝,不能光用手,還得用心。要站在用的人的角度想——他們需要什麼?怎麼用著順手?怎麼用著舒心?”
傍晚時分,整套家具組裝完畢。工棚中央,床、櫃、桌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淡紅色的木紋在夕照中仿佛流淌著蜂蜜般的光澤。沈念秋端詳著,忽然說:“這不像家具,像……像等著開始的故事。”
秦建國看著她:“怎麼說?”
“你看,”沈念秋指著床,“這裡會有人相擁而眠;”指著書桌,“這裡會有人讀書寫字;”指著暗格,“這裡會藏著秘密和心事。這些木頭,就要開始記錄一對新人的生活了。”
這話說得樸實,卻觸動了秦建國。是啊,每一件他製作的家具,最終都要進入彆人的生活,成為他們故事的一部分。他的手藝,不隻是創造物件,更是為生活搭建舞台,為記憶提供容器。
第二天下午,那對年輕編輯準時來了。男的叫陳帆,戴細框眼鏡,書卷氣;女的叫林薇,齊耳短發,笑容溫婉。看到工棚裡那套櫻桃木家具時,兩人都愣住了。
“這……比我想象的還美。”林薇輕聲說,手指懸在空中,想摸又不敢摸。
秦建國演示了暗格的開關。陳帆試了幾次,驚喜地說:“太巧妙了!完全看不出有機關!”
“您說的日記本暗格,我想著,除了隱蔽,開關手感也很重要。”秦建國解釋,“不能太緊,也不能太鬆。我調試了很多次,現在這個力度,用習慣了,閉著眼都能找到。”
林薇已經在想象把它放在新房的樣子:“床頭的弧度剛好可以靠坐看書……書桌的大小適合我們倆一起用……秦師傅,您考慮得太周到了。”
談妥細節後,陳帆付了定金。臨走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秦師傅,其實我們來找您,不隻是因為您手藝好。我爺爺以前也是木匠,可惜手藝沒傳下來。看到您做的家具,就像……就像看到了我爺爺那輩人的精神,又有了現代生活的溫度。”
這話讓秦建國心頭一動。他想起文化館那個項目,想起手藝傳承的話題。“你爺爺……是哪裡的木匠?”
“蘇北的,做農具和簡單家具。”陳帆說,“我小時候,他給我做過小木馬,可惜後來搬家弄丟了。看到您這兒,我就想起他手上的木屑味。”
秦建國點點頭:“手藝傳的是技,更是心。你爺爺那輩人的用心,會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傳下去。”
送走客戶,秦建國回到工棚。夕陽把那些櫻桃木家具染成金色,明天它們就要被拆解,進行第二遍打磨和上漆。但此刻,它們完整地立在那裡,像一個承諾,一個開始。
沈念秋走過來,和他並肩站著。“做得真好。”
“他們喜歡就好。”秦建國說,“做定製家具,最難的不是手藝,是理解。理解那對夫妻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然後幫他們實現。”
“你越來越像……生活的翻譯官。”沈念秋找了個有趣的詞,“把人對家的想象,翻譯成木頭的語言。”
秦建國笑了。這個比喻,他喜歡。
晚飯後,秦建國檢查了硯屏的粘合情況。膠已經初步固化,裂縫幾乎看不見了,隻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那些微雕補接的痕跡——但正是這些痕跡,讓修複有了尊嚴,不假裝原物從未受損。
周老師的相冊還放在工作台旁。秦建國又翻開看了看。黑白照片裡,那個清瘦的中年人,那個好奇的小女孩,那個完整的硯屏……時間在這裡打了個結,而他的手藝,正在試著解開這個結,讓故事繼續。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批星星亮起來。槐樹的輪廓在深藍天幕下顯得沉靜而安詳。小院裡,燈光次第亮起,工棚的長明燈,屋裡的白熾燈,還有鄰居家窗子裡透出的暖黃光暈,交織成一片安寧的夜色。
秦建國收拾好工具,關掉工作燈。走出工棚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黑暗中,那些家具的輪廓依稀可見,像沉默的守護者;硯屏在支架上,等待著最後的打磨;滿地的木屑和刨花,記錄著一天的勞作。
這個空間,這些木頭,這些工具,是他二十多年人生的舞台。在這裡,他經曆了從學徒到匠人的蛻變,經曆了創作的狂喜與困惑,也經曆了差點失去生活本身的危機。而現在,他在這裡找到了某種平衡——創作與修複的平衡,藝術與生活的平衡,自我與世界的平衡。
沈念秋在屋裡叫他:“建國,洗澡水燒好了。”
“來了。”
他應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星空下的槐樹,轉身進屋。門關上的瞬間,工棚完全沉入黑暗,隻有木香還在空氣中隱隱浮動,像那些老物件裡封存的記憶,像那些新家具裡等待書寫的未來,靜默而豐盈。
夜還長,明天還有新的木頭等待被閱讀,新的故事等待被聆聽。但此刻,在這個夏深的夜晚,一切都剛剛好——手藝在繼續,生活在繼續,那些深植於木紋深處的話語,正在被一雙虔誠的手,細細地閱讀,輕輕地訴說,穩穩地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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